矿务局大楼的灯光在深沉的暮色中固执地亮着,像一头蛰伏巨兽疲惫的眼睛。广场上的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满地踩踏的痕迹、散落的烟蒂和几张被踩扁的矿泉水瓶,无声地诉说着白日的喧嚣与挣扎。补偿金发放完毕的消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短暂的涟漪,便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王磊回到位于矿务局招待所顶层的临时办公室。省纪委工作组的牌子挂在门口,白底黑字,肃杀而沉默。他站在窗边,俯瞰着灯火阑珊的矿务局大院,喉间的灼痛并未因时间流逝而缓解,反而在寂静中显得更加尖锐,每一次吞咽都如同粗砂摩擦。但身体的痛楚远不及他心中的冷冽。郑毅仓促放款,看似平息了风波,实则更像是在仓皇掩盖。
“王专员。”省纪委工作组的副组长李卫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神情凝重。李卫国年近五十,面容方正,是省纪委经验丰富的老纪检,眼神锐利如鹰。“审计组那边,初步梳理了补偿金发放的部分账目。”
王磊转过身,示意他坐下。灯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如水。
“情况不太对劲。”李卫国开门见山,将文件夹摊开在王磊面前,“发放速度太快了。郑毅下午顶住压力强行放款,财务那边几乎是开闸泄洪,很多签字流程是事后补签,甚至…存在代签嫌疑。刘大姐那边的工会确认单,笔迹高度雷同,时间戳也集中在最后两小时内。”
“预料之中。”王磊的声音沙哑,但异常清晰,“郑毅要的是‘灭火’,顾不得细节。破绽就在这仓促之间。重点,钱的来源?”
李卫国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另一份文件上:“问题就在这里!补偿金的款项来源,账面上看,是从矿务局的‘安全风险保障基金’和‘应急维稳专项资金’里紧急调拨的。数额巨大,几乎抽干了这两个池子。”
“安全风险保障基金?应急维稳资金?”王磊的眉头深深锁起。这两笔钱,按规定都有严格的用途限制和审批程序。安全基金用于重大安全隐患整改、设备更新、安全培训;应急资金则用于突发事故处置、灾后重建。挪用这两笔钱来支付历史遗留的矿难补偿金,本身就是严重的违规操作!
“审计组的初步意见是,程序倒置,存在重大违规嫌疑。”李卫国语气严肃,“而且,这么巨大的调动,没有局长办公会的集体决议记录,只有郑毅一个人的签字!财务科长老赵的签字更像是橡皮图章。”
“他一个人,就挪用了矿务局的保命钱?”王磊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郑毅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推诿责任,而是赤裸裸的滥用职权,甚至可能涉及更深层的利益输送!
“动机呢?”李卫国沉声道,“仅仅是为了平息今天的风波?这代价未免太大。矿上现在安全欠账本来就多,这两笔钱被抽空,万一再出点事,连应急的钱都拿不出来!他郑毅就不怕?”
“怕?”王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他怕的是火烧到他身上,烧出比安全欠账更大的窟窿!今天的补偿金,不过是冰山一角。他挪用的,恐怕是能暂时堵住另一个更大漏洞的‘救命稻草’。”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灼痛的咽喉,“查!顺着这两笔资金的调拨路径,倒查回去!我要知道,被挪用的资金,原来应该躺在哪个账户里?为什么会被轻易挪用?之前的账目,是否经得起审计?”
李卫国精神一振:“明白!审计组已经调取了近一年相关资金的所有流水和凭证。另外…”他顿了顿,“财务科的老赵,今天下午发放结束后,行为异常。我们的人注意到他离开矿务局后,没有回家,而是七拐八绕,最后进了一家位置很偏的‘老地方茶楼’,在里面待了大约半小时才出来,出来时神色慌张。”
“老地方茶楼…”王磊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深邃。蛇,在仓皇归巢后,总要吐信联络。“盯住老赵。还有那个茶楼。但不要打草惊蛇。郑毅现在如同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铤而走险,彻底销毁证据。”
与此同时,矿务局副局长办公室。
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郑毅没有开顶灯,只有桌上一盏绿罩台灯散发着幽暗的光,将他半边脸映得阴晴不定。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污浊得呛人。
财务科长老赵佝偻着腰站在巨大的办公桌前,面如死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后背的衬衫早已湿透。
“郑…郑局…审计组…省纪委的人…动作太快了…”老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他们已经开始全面调取‘安全基金’和‘应急资金’的账了…所有凭证…流水…都被封存带走了…”
“废物!”郑毅猛地一拍桌子,台灯都跳了一下,幽光在他扭曲的脸上晃动,“我让你做账!让你把屁股擦干净!你是怎么做的?!连个缓冲期都拖不住!”
“我…我尽力了郑局!”老赵几乎要哭出来,“那王磊…他…他就在广场上盯着!我…我根本不敢拖!您让我立刻放款…那么多眼睛盯着…我只能…只能先放出去再说…后面的手续…根本来不及做细啊…”
“来不及?”郑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阴狠,“老赵!这些年,你拿的钱还少吗?你儿子在国外读书的开销,你那套市中心的大平层…哪一样不是矿务局的‘油水’喂出来的?!现在你跟我说来不及?!我告诉你!这笔账要是被他们查穿了,第一个进去吃牢饭的就是你!挪用专项资金,数额特别巨大,足够你把牢底坐穿!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嗯?!”
“郑局!郑局!您不能不管我啊!”老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绝望地抱住郑毅的裤腿,“我…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您指东我绝不打西…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郑局…”
郑毅厌恶地一脚将他踹开,眼神阴鸷地在幽暗中闪烁。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王磊的动作太快了,快得超出他的预料。审计的刀锋已经毫不留情地切了进来,直指他最核心的命门!他必须反击!必须把王磊这把悬在他头顶的刀打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一丝窗帘缝隙。外面招待所顶层,属于省纪委工作组的那扇窗户,依旧亮着灯,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
“慌什么!”郑毅的声音重新变得阴沉而充满算计,“他王磊不是铁板一块!省纪委工作组也不是他开的!他查他的账,我们…就打他的位置!”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一丝残酷的冷笑,“他不是‘安全特派专员’吗?矿务局的安全现状,他这个专员,难道就没有责任?”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内线号码,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权威”,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喂,安监处吗?我是郑毅。通知下去,明天开始,全局范围内开展为期一周的安全生产大检查!要动真格!彻查所有生产环节的安全隐患!尤其是井下!让王专员…亲自带队!他不是专业吗?不是要查清‘11·7’和西三的真相吗?那就让他深入一线!亲自去看!去查!矿务局的安全重任,他这个特派专员,责无旁贷!”
挂断电话,郑毅脸上的冷笑扩大。把王磊支开,调离审计的核心战场!把他困在复杂危险的井下检查中!矿务局盘根错节,井下更是他的地盘。只要拖住王磊几天,他就有时间运作,有时间和“老地方”的人沟通,甚至…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那些致命的账册和痕迹!
“王磊…”郑毅盯着那扇依旧亮着灯的窗户,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你想做钢钉?那就看看,是你这根钉硬,还是我这块千疮百孔但盘根错节的朽木…更能熬!”
招待所办公室。
王磊听完李卫国转述郑毅要求他亲自带队进行安全大检查的安排,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喉间的灼痛似乎都因为这预料之中的反扑而变得麻木。
“这是要把您调虎离山,困在下面。”李卫国语气凝重,“井下情况复杂,他们想制造麻烦太容易了。而且,只要您不在上面盯着,审计的阻力会成倍增加。郑毅就有时间腾挪。”
“意料之中。”王磊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他急了。审计的刀锋让他感到了切肤之痛。这是狗急跳墙。”
他走到窗边,再次看向矿务局大楼的方向。郑毅办公室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融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检查,我去。”王磊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初,“这是我的职责。‘11·7’和西三的真相,井下是最好的突破口。”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但审计,一刻不能停!力度,还要加大!”
“郑毅会想方设法干扰…”李卫国担忧道。
“所以,审计组要动起来。”王磊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重点,锁定被挪用前的资金去向!尤其是那笔‘应急维稳专项资金’,近一年内的大额异常支出,一笔也不要放过!另外,查清楚那个‘老地方茶楼’的背景和常客。老赵这条线,不能断。”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直接拨通了审计组负责人:“是我,王磊。从现在起,所有涉及被挪用资金的原始凭证、电子账目备份,立即进行物理隔离封存!没有我、李副组长和审计组长三人同时签字,任何人不得接触!包括矿务局财务科的人!这是命令!”
放下电话,王磊走到衣架旁,拿起那顶带着矿务局标识的黄色安全帽。帽檐冰冷坚硬。
“他想把我困在井下,用安全来绑架审计。”王磊将安全帽扣在头上,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苍白的脸色,只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在幽暗光线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就让他看看,钢钉,不仅能钉在明处,也能钉在暗处。井下…未必不是另一个战场。”他的声音透过安全帽传出,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审计的刀锋在地下,一样能见血。”
李卫国看着王磊挺直的背影,感受着那股沉静中蕴含的磅礴力量,心中大定:“明白!上面交给我们!您…千万小心!”
王磊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郑毅办公室那片沉沉的黑暗,转身,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招待所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里。安全帽的黄色,在走廊顶灯下,像一枚沉默而坚定的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