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特殊加护病房外的走廊。
阳光被厚重的防菌玻璃过滤,只剩下朦胧的暖意。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气息所取代。方同舟、李国华、郝卫东,以及市委组织部长、市府秘书长等几位核心成员,沉默地站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型会客室门口。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会客室内那两位穿着深色西装、神情肃穆、胸前佩戴着鲜红党徽的同志身上。
这两位同志,一位来自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一位来自省退役军人事务厅优抚褒扬处。他们带来的,是一份即将改变王磊命运轨迹的文件——关于授予王磊同志国家级荣誉称号及落实相关待遇的初步意见函。
文件的内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激起巨大波澜。
“特等功臣”称号!
“国家级英雄模范”荣誉!
终身享受省部级医疗待遇!
全额承担国内外最顶尖的烧伤、眼科、语言功能康复及后续整形费用!
政治待遇、生活保障、工作安置(视康复情况)…条款详尽,规格之高,前所未有!
这本应是沉甸甸的荣誉,是浴火重生后的最高褒奖。然而,当方同舟的目光扫过文件上那冰冷的、代表着制度最高规格的待遇条款,再透过门缝,望向病房内那个依旧被层层绷带包裹、在模糊光影与无声痛苦中挣扎的年轻身影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份文件,像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也像一副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枷锁。它将王磊的名字,永远地钉在了“英雄”的十字架上。从此,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叫王磊的年轻人,他将是长山市的“特等功臣”,是全省乃至全国的“英雄模范”。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康复进程,他的未来生活,都将被置于无数目光的注视和放大之下。
“方书记,郝市长,李局,”省委组织部的同志声音沉稳,带着公事公办的郑重,“省委主要领导对此事高度重视。王磊同志的事迹,已经形成专报上报中央。这份意见,是省委基于王磊同志的巨大贡献和特殊伤情,初步拟定的最高规格待遇方案。后续将按程序上报中央有关部门审批确认。省里要求我们,务必做好王磊同志的思想工作,确保他理解并接受这份荣誉和关怀。”
理解并接受?
方同舟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个连清晰视物、正常发声都做不到,连回忆都会引发剧烈生理痛苦的人,如何去“理解”这份沉甸甸到足以压垮常人的“荣誉”?又如何去“接受”那注定要伴随终身的、被无数目光聚焦的“英雄”身份?
郝卫东和李国华也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获得“殊荣”的喜悦,只有深沉的凝重。他们太清楚这份文件意味着什么。这是对一个残破生命最崇高的敬意,也是最彻底的…束缚。
“王磊同志现在的状况…”李国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打破了沉默,“恐怕…很难进行有效的思想沟通。他的意识刚刚初步恢复,对外界的理解非常有限,情绪也极不稳定。这份文件…”
“组织理解他的困难。”省退役军人事务厅的同志接口道,语气带着程式化的关怀,“所以,省里的意见是,由市委主要领导,特别是方书记您,代表组织,将这份荣誉的初步意向和待遇保障,向他进行传达和解释。让他感受到组织的温暖和关怀,有助于稳定情绪,增强康复信心。”
方同舟缓缓闭上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怆的责任感。他知道,这个任务,他无法推脱。这是组织程序,也是他作为长山新任书记,必须承担的“关怀”。
“好。我来传达。”方同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病房内。光线柔和依旧。
王磊覆盖在无菌眼盾下的右眼,眼睑微微颤动着,浑浊的眼球在缝隙中缓慢而茫然地转动,似乎在努力捕捉着空气中细微的声响变化。护士刚刚为他进行完一次痛苦的清创换药,此刻他正疲惫地陷入半昏睡状态,呼吸粗重而微弱。
方同舟坐在床边,手中并没有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布满老年斑的手覆盖在王磊那只缠满绷带、搁在床边的手背上。那份文件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却不知该如何启齿。
“孩子…”方同舟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外面…组织上…在讨论…关于你…以后的事…”
病床上,王磊覆盖在眼盾下的右眼,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球似乎无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偏转了一点。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嗬…”声。
“你…为长山…做了天大的事…”方同舟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艰涩,每一个字都斟酌着,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组织…不会忘记…省里…乃至中央…都…都看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终于艰难地吐出核心:
“他们…想给你…很高的荣誉…很大的…保障…”
“以后…看病…康复…都不用担心钱…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
“还会…给你一个…很高的身份…很高的…待遇…”
方同舟刻意避开了“特等功臣”、“英雄模范”这些具体而沉重的字眼,用最模糊的“荣誉”、“保障”、“身份”、“待遇”来替代。他不敢想象,当这些冰冷而巨大的标签,砸向一个连基本感官都尚未完全恢复、还在为每一次呼吸和看清一个模糊轮廓而挣扎的灵魂时,会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然而,仅仅是这些模糊的词语,如同投入意识深潭的石子!
王磊覆盖在眼盾下的右眼,眼睑猛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球似乎极其艰难地、努力地向上转动,仿佛想穿透眼盾,看清说话的人!喉咙里发出一串更加急促、更加清晰的“嗬…嗬…不…要…”声!声音支离破碎,却带着一种本能的、强烈的抗拒!那只被方同舟握着的手,也瞬间用力反握,传递出一种巨大的不安和恐慌!
“不要…什么?”方同舟的心猛地一沉,他紧紧回握住那只颤抖的手,声音带着急切和安抚,“孩子…别怕…这是好事…是组织对你的…关心…”
“嗬…不…是…”王磊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更破碎的音节,覆盖在眼盾下的右眼,眼球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剧烈震颤!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陡然上升!他似乎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却被巨大的痛苦和表达的障碍死死扼住!只能用身体剧烈的扭动和那沙哑的、充满恐惧与抗拒的“嗬…嗬…”声,来表达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
他不是拒绝治疗和保障!他是在拒绝那顶“英雄”的桂冠!拒绝那将他永远钉在聚光灯下、成为一个符号的命运!他残存的意识深处,本能地感知到了那份“荣誉”背后,那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束缚!
“平静!平静下来!”陈教授和老赵立刻上前,监测着生命体征,焦急地安抚,“王磊!别激动!放松!方书记在!没事的!”
方同舟看着王磊那因巨大抗拒而痛苦扭曲的身体,看着那只在浑浊视野中徒劳挣扎、充满恐惧的眼睛,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这份来自最高层级的、金光闪闪的“关怀”,对于此刻的王磊而言,不是救赎的光,而是压向深渊的巨石!它碾碎的,是他仅存的、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渴望平静康复的最后奢望!
“好…好…不要…我们不要…”方同舟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哽咽,他俯下身,紧紧抱住王磊颤抖的肩膀,在他耳边一遍遍地重复,声音破碎却无比坚定:
“不要那个身份…不要那个荣誉…只要你…好好养伤…好好…活…”
“方伯伯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在方同舟低沉而充满保护力量的声音安抚下,在医生药物的微量干预下,王磊那剧烈的抗拒和恐惧才如同退潮般,艰难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覆盖在眼盾下的右眼,疲惫地阖上,只留下眼睑细微的颤动。粗重的喘息渐渐平稳,身体也不再抽搐,只剩下深沉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方同舟缓缓直起身,苍老的脸上布满泪痕。他看了一眼病房外走廊上等候的几位省里同志,又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陷入沉睡、却仿佛背负了千钧重担的年轻躯体。
他走出病房,轻轻带上房门。面对省里同志询问的目光,方同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
“他的状况…暂时无法接受和理解这份…厚爱。”
“传达…到此为止。”
“关于王磊同志的一切荣誉申报和待遇落实…”
方同舟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磐石般坚定:
“在获得他本人清晰、自愿的同意之前…全部暂停。”
“一切…以他的康复和意愿…为最高优先!”
走廊里一片死寂。省里的两位同志面面相觑,最终,在方同舟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那枚金光闪闪的勋章,终究没能挂上那个残破的身躯,却已在无形中,勒出了一道沉重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