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市机场的跑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延伸,湿漉漉地反射着阴冷的光。一架喷涂着省政府标识的湾流公务机,如同钢铁巨鸟,带着低沉的轰鸣声,精准地滑入停机坪。舱门打开,省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孙启明的身影出现在舷梯顶端。
他约莫五十出头,保养得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深灰色羊绒大衣质地精良,衬得他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目光扫过停机坪上迎接的人群——长山市市长郝卫东、常务副市长以及国资委、工信局的几位负责人,笑容满面,恭敬地迎了上来。
“孙主任!一路辛苦了!欢迎莅临长山指导工作!”郝卫东热情地伸出手,姿态放得很低。他身后官员们的笑容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郝市长客气了。”孙启明伸出手,与郝卫东轻轻一握,力度适中,笑容无懈可击,“省里对长山的国企改革和稳定发展非常关注,这次下来,主要是听听大家的困难,也看看我们长林矿业这个老牌国企,在转型关口上,需要我们省里提供哪些实实在在的支持。”
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从容,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官场语言艺术。没有一句提到专案组,没有一句提到徐长林和那场席卷全城的抓捕风暴,仿佛长山市依旧风平浪静,他此行的目的单纯得如同调研通知上印刷的那般明确。
寒暄过后,孙启明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贵宾通道。他步伐稳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机场大厅,掠过那些穿着便装、看似普通旅客但眼神锐利、站位隐蔽的省厅便衣,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分,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冷光。
---
市公安局临时指挥部。
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低气压的中心。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孙启明在停机坪上微笑握手的画面被实时监控捕捉、放大,清晰地投射出来。赵明远和李国华并肩站在屏幕前,脸色沉静如水。
“姿态摆得很足,话也说得很漂亮。”李国华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支持国企改革?稳定发展?句句不离长林矿业,句句都是‘大局’。”
赵明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孙启明那张笑容可掬的脸。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孙启明的到来,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这场风暴必然激起的涟漪。这通“调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试探,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第一站就安排在长林矿业总部。”李国华看着刚收到的行程安排简报,眉头紧锁,“下午召开座谈会,听取职工代表和‘部分’中层干部意见。还特意提出,要了解企业在‘特殊时期’的困难和诉求。”
“特殊时期…”赵明远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这是在给那些还没被网住、心里有鬼的人发信号,也是在给我们划框子、定调子。‘稳’字当头,职工饭碗不能丢,地方经济不能乱。谁要是动作太大,引发动荡,谁就是不顾大局。”
“那徐长林交代出来的,关于长林矿业这些年向省里某些关键人物输送利益的证据…”李国华压低声音,眼神锐利,“特别是孙启明本人可能涉及的几笔…”
“证据链必须绝对扎实!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赵明远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李国华,“孙启明不是徐长林!对付他,光有口供不够!需要铁证!账目、资金流向、经手人、实物证据…所有环节,全部锁死!他这次来,是压力,也是机会!他越是想稳住长林矿业这块‘招牌’,就越说明这块招牌下面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查!给我往最深处查!把他和长林矿业之间,那些看似合规合法、实则肮脏透顶的利益输送链条,彻底撕开!”
“明白!”李国华眼中战意升腾。
“还有,”赵明远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寒意,“盯紧他身边的人,特别是那个秘书。看看他们接触了谁,传递了什么信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
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这里的空气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抗争的气息,但一丝微弱的生机,如同石缝里挣扎的小草,顽强地冒出了头。
王磊的体温终于在强力药物和持续的血液净化作用下,艰难地回落到了38.3度。虽然依旧高热,但比起之前地狱般的灼烧,已是巨大的缓解。监护仪上,血氧饱和度在呼吸机高参数支持下,稳定在了92%这个脆弱的平台上,每一次微小的自主呼吸尝试,尽管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监护仪的报警,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濒临崩溃。
更重要的是,他的意识水平在缓慢而艰难地提升。
不再是完全的无意识状态。偶尔,在剧烈的疼痛刺激下,他会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当护士呼唤他的名字时,那只缠满绷带的手,手指的勾动会稍微清晰一些;甚至有一次,当老赵医生凑近他耳边,大声提到“徐长林”三个字时,他那被氧气面罩覆盖的嘴唇,竟剧烈地蠕动了几下,眉头痛苦地紧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充满恨意和痛苦的嘶鸣!
“意识在恢复!虽然还很模糊,但对外界刺激有定向反应了!”省城专家的声音带着一丝振奋,但依旧谨慎,“感染指标有持续下降趋势!噬菌体联合抗生素的效果在显现!但脏器损伤是客观存在的,尤其是肾脏,代谢压力极大,必须严防多器官功能衰竭!目前的稳定…非常脆弱!”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方同舟再次走了进来,周卫国紧随其后。老人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监护仪相对平稳的数据上,又看向王磊那只偶尔会动弹一下的手,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
“方书记,”老赵立刻上前汇报最新进展,“意识有恢复迹象,感染初步控制,但…脏器功能是最大隐患。接下来一周,是生死关。”
方同舟点了点头,走到病床边。他看着王磊那张依旧被痛苦笼罩的脸,看着那只在无意识中微微蜷缩、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的手。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俯下身,凑到王磊那只听力尚可的耳朵边,用只有两人能勉强听清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道:
“王磊…听着…孙启明来了…省里来的大人物…打着调研国企的旗号…他…是徐长林背后的人之一…他来…是灭火的…是想捂住盖子…想保住长林矿业这块烂招牌…想保住他和他那一伙人的乌纱帽…”
方同舟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黑暗的力量,努力穿透王磊模糊的意识迷雾:
“他们怕了…怕你点起来的这把火…烧到他们自己头上…所以…你不能倒下…你得活着…你得亲眼看着…看着这把火…是怎么把这些魑魅魍魉…烧得原形毕露…烧得干干净净…你得看着…长山的天…到底是怎么亮的…”
病床上,王磊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疼痛,更像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动!那只被方同舟注视的手,手指突然痉挛般地**用力蜷缩**了一下,指关节绷得发白,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想要攥成一个拳头!他的呼吸骤然急促,氧气面罩里喷出的白雾浓重了许多,监护仪发出了短促的警报!
“他有反应!强烈的情绪反应!”护士惊呼。
老赵立刻上前检查,省城专家也迅速判断:“意识层面的剧烈波动!快,镇静剂微量调整,稳住他!不能让他过度消耗!”
方同舟直起身,看着王磊在药物作用下缓缓平复、但那只手依旧倔强地保持着微微蜷缩的姿态,老人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痛惜,有沉重,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方同舟对老赵和专家们再次重申,语气斩钉截铁,“他活着,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是插在那些人心脏上的一把刀!”
---
长林矿业总部大楼。
小会议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寒意。孙启明端坐主位,面带和煦的微笑,听着长林矿业一位被临时推选出来、神情紧张、说话磕磕巴巴的“职工代表”发言。旁边坐着几位同样忐忑不安的中层干部。市长郝卫东和市国资委主任陪坐两侧。
“…公司…公司这些年效益是…是有些下滑…但…但徐…徐总…哦不,徐长林出事前…还是…还是很关心我们职工生活的…现在…现在人心惶惶…就怕…就怕厂子倒了…我们…我们一家老小…”职工代表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带了哭腔。
“职工同志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孙启明适时地接过话头,语气温和而充满关怀,“请大家放心!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长林矿业的稳定和发展!长林矿业是长山市的支柱企业,有着辉煌的历史和重要的地位!绝不会因为个别人的违法犯罪行为,就否定整个企业,否定广大干部职工的辛勤付出!”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省国资委这次来,就是带着支持政策来的!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前提!要确保生产经营不能停!职工队伍不能散!大家的饭碗,省里一定会管!任何借机扰乱企业正常秩序、损害国有资产的行为,都是绝不能允许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当然,企业自身也要深刻反思,加强管理,堵塞漏洞。对于过去的问题,要积极配合相关部门查清事实,划清责任。该承担的责任要承担,该吸取的教训要吸取。但更重要的是向前看!在省委省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市委市政府的直接推动下,我相信长林矿业一定能渡过难关,浴火重生!”
他的发言滴水不漏,既安抚了恐慌情绪,强调了稳定大局,又巧妙地划定了“个别人”的责任范围,为可能的切割埋下了伏笔,同时将省国资委乃至省委省政府摆在了主持大局、力挽狂澜的位置上。
郝卫东立刻带头鼓掌,会议室里响起一片附和但略显僵硬的掌声。
孙启明微笑着颔首,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窗外阴沉的天色。长林矿业的厂区一片沉寂,巨大的矿坑如同城市边缘一道丑陋的伤疤。远处,市公安局大楼的方向,在铅灰色的云层下,显得格外肃杀而沉默。
座谈会结束,送走诚惶诚恐的职工代表和中层,孙启明在郝卫东等人的陪同下走向休息室。路过走廊巨大的落地窗时,他停下了脚步,望着窗外压抑的天空,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身旁的郝卫东听:
“长山的天,阴得够久了。该下一场透雨,好好冲刷冲刷了。不过,雨太大,也容易冲垮堤坝啊。分寸的把握,很关键。”他转过头,看向郝卫东,脸上依旧是那温和的笑容,眼神却深不见底,“郝市长,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