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下来,大军一直驻扎在大城山上演练,终于开始拔营,所有兵卒经历了彻底的对班蜕变,再也不是曾经的一盘散沙。
烈日之下,每个人都是黝黑的脸庞。
在李积以及一众将领的建议之下,大军兵分几路,一路直奔南方渤海边,一路从大城山的正东方推进,幽影小队则是跟随李世民北上。
这一日,天气酷烈得如同熔炉倾倒。
平原早已被甩在身后,秦王李世民率领的大军,此刻正跋涉在河东道一片被遗忘的荒芜丘陵间。天空是刺眼的铅白,没有一丝云彩,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龟裂的黄土,纵横交错,如同大地干渴至死时张开的无数狰狞裂口,贪婪地吸吮着最后一丝湿气。
枯槁的蒿草蜷缩着,叶片焦脆,手指轻轻一碰便化为齑粉,被灼热的风卷走,不留一丝痕迹。视野所及,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枯黄与灰褐。
士兵们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的行尸。
沉重的甲胄此刻不再是防护,而是贴在滚烫皮肉上的烙铁,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皮肉的沙沙声和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
汗早已流尽,嘴唇干裂出血,一道道暗红的血痂覆盖在惨白的唇上。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空洞地直视前方,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有人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同伴甚至无力去扶,只是机械地绕过那倒伏的身体,脚步沉重地拖过,在死寂的尘土上留下更深的划痕。
沉默是唯一的主调,连呻吟都显得奢侈,只有无数双磨损的军靴拖沓着,在滚烫的地面上刮擦出单调而绝望的“沙……沙……”声,汇成一支走向末路的挽歌。
幽影小队还算不错,因为吴战总是是不是的将自己的水囊递给周边的兄弟,众人十分疑惑不解,他身上水囊为什么总有水。
最终还是张文让大家聚拢在一起的时候,小声的开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求感恩,但我希望你们能够管好自己的嘴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他能拿出来水囊就是对我们所有人的一份信任,我可不希望救命之水进入的不是你们腹中而是你们的脑子!”
众人没有人回答,但看向吴战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一切不言而喻。
李世民勒住胯下名为“风露紫”的御马,这匹神骏的突厥良驹曾是战场上疾驰如电的紫色闪电,此刻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它原本油光水滑的紫色皮毛黯淡无光,肋骨根根凸起,随着艰难而微弱的呼吸剧烈起伏。巨大的马头低垂着,几乎触到滚烫的地面,鼻孔费力地翕张,喷出的却只有灼热的白气。
那双曾经燃烧着火焰的灵动马眼,此刻浑浊不堪,蒙着一层绝望的死灰,偶尔无力地眨动一下,长长的睫毛上沾满干结的灰尘。
如果吴战和秦王离得近的话,他绝对会毫不吝啬的拿出自己的水囊。
李世民滚鞍下马,沉重的玄甲让他落地时一个趔趄。他蹲下身,布满厚茧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风露紫塌陷的腹部,触手是滚烫的皮肤和嶙峋的骨头。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碱、血污与绝望的腥臊气味扑面而来。
他解下水囊——那用上等牛皮鞣制、曾无数次随他驰骋沙场的囊袋,此刻干瘪地晃荡着,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底,浑浊的水浆撞击着皮囊内壁,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他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将水囊凑到飒露紫干裂的唇边。那马似乎嗅到了生命最后的气息,头颅猛地向上挣了一下,巨大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伸出粗糙的舌头急切地去舔舐那囊口。
浑浊的水浆沾湿了它的嘴唇和舌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然而,那点可怜的水滴,对于这庞大的身躯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风露紫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痛苦的呜咽,仿佛连吞咽的力气都已耗尽。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头更深地埋向水囊,却只徒劳地舔舐到干硬的皮囊。
水囊彻底空了。
李世民的手无力地垂下,水囊“噗”一声落在滚烫的尘土里。
风露紫的头颅失去了支撑,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小蓬烟尘。
它巨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起来,四条腿徒劳地在地上蹬踹,蹄铁在坚硬的黄土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和浅浅的沟痕。每一次抽搐都消耗着它仅存的生命力。它似乎想重新站起来,回到那片曾属于它的、风驰电掣的战场,但身躯只是徒劳地扭动、颤抖。
它的头猛地向上昂起,脖颈绷紧如弓弦,发出一声凄厉到撕裂肺腑的长嘶——那嘶鸣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如同受伤孤狼对残月的绝唱,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在空旷的焦土上久久回荡。
这声嘶鸣仿佛抽干了它最后一丝生气。
它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绷紧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倒映着头顶那轮残酷的、没有一丝怜悯的白日。它庞大的身躯颓然瘫倒,彻底不动了,只剩下滚烫的风卷起尘土,覆盖在它逐渐失去温度的紫色皮毛上。
李世民单膝跪在风露紫尚有余温的尸体旁,低垂着头。头盔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暴露在灼热的空气中。他握拳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缝间渗入马鬃的尘土混合着尚未干涸的汗水,在滚烫的空气中迅速板结。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沉重的呼吸,也许只有一瞬。他猛地抬起头,头盔下的双眼布满血丝,那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寒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霍然起身,动作带着铠甲撞击的沉重铿锵。
他大步走到飒露紫僵硬的尸体旁,目光死死锁定在马颈下方那处因长途跋涉和激烈战斗而磨损不甚、此刻已微微干瘪塌陷的致命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