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的目光变得悠远:“那少年将军昏迷七日,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尽是战场厮杀、刀光剑影。哑僧不眠不休,以菩提药汁为其擦拭周身,尤以双目、眉心为重。说来也奇,那药汁冰凉刺骨,触之却如清泉涤心。七日后,将军霍然痊愈,不仅箭毒尽消,更觉神清气爽,目力尤胜从前,心中杀伐戾气,亦似被那清凉之意洗去大半,唯余护国卫民之赤诚。”
李世民如遭雷击!
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眉心。那段重伤濒死的经历刻骨铭心,醒来后的确感觉身体状态出奇的好,尤其是目力,能在乱军之中更敏锐地捕捉战机。
他一直以为是年轻体壮,加上救治及时。原来……竟是这净觉寺的哑僧和那株千年菩提之功?那药汁冰寒刺骨却涤荡心神的奇异感受,此刻回忆起来,竟与无终寒醪入腹后驱散阴寒、带来清明暖意的感觉,隐隐有几分相通之处!只是菩提药汁更为纯粹,直指神魂!
“那哑僧……”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后来如何?”
老僧双手合十,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将军伤愈离去后不久,哑僧便坐化于菩提树下。圆寂之时,面容安详,菩提树华光微绽,异香满院。彼时小沙弥,便是贫僧。”他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李世民,“将军,可还记得当年禅房窗外,那株探入窗棂的菩提枝桠?”
李世民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殿外那株古老的菩提树。
记忆的闸门彻底打开。
是的,那间简陋却干净的禅房,那扇糊着麻纸的木窗。
窗外,虬劲的枝桠带着几片青翠的叶子探入窗内,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那叶片,在阳光下似乎真的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光泽!
“是这里……真的是这里!”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复杂,带着恍然、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感念。
他缓步走到殿门口,凝望着那株沉默的菩提古树。虬劲的枝干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却依旧顽强地向着天空伸展。二十余载烽烟铁血,帝王霸业,原来冥冥之中,自己的生命轨迹,竟曾与这座清幽古寺、与这株菩提古树、与那位无名哑僧有过如此深刻的交集。
那菩提药汁涤荡的,不仅是箭毒,更是初涉杀伐时淤积于心的戾气,为他保留了心底最后一方不被血腥完全浸染的“净地”。这或许就是他虽历经百战,杀伐果决,却始终未曾真正沉沦于嗜血暴虐的根源之一。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清冽中带着奇暖的酒香,被微风从寺外送来。只见那引他入寺的小沙弥,正捧着一个粗陶酒坛,小心翼翼地走来。坛身上,赫然贴着“醴泉”红封!
“师父,田施主派人送来的新酿‘寒醪’,说是感念大军安民,特奉上寺中,请师父与……与贵客品尝。”小沙弥恭敬地将酒坛递给老僧。
老僧接过酒坛,拍开泥封。
刹那间,那独特的、融合了黍米焦香、古泉冽气与一种难以言喻草本清韵的浓郁酒香,如同有了生命般弥漫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大殿。
这香气,竟与李世民记忆中那菩提药汁的清凉气息,隐隐重合!
李世民浑身剧震!
他死死盯着那坛中清冽如泉却又蕴含暖流的酒液,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大师!这寒醪之中……可是加入了……”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
老僧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澄澈光芒:“将军慧心。田氏‘无终寒醪’之秘,除却黍米、泉水、冰窖,其点睛之魂,便在于一味独产于无终山阴、极难寻觅的‘寒星草’。此草性极寒,却蕴含一丝至阳生机,正合阴阳相济之理。而当年哑僧救治将军所用灵药的主材之一,便是这‘寒星草’!”
他舀起一瓢寒醪,清冽的酒液在粗陶瓢中微微荡漾,映着殿外透入的天光。
“哑僧坐化前,曾将‘寒星草’的辨识、炮制之法,以及菩提叶相辅之效,尽数传于田氏先祖。言此方源自佛门慈悲,当惠及众生,祛除寒邪疾苦。田氏一族世代酿酒,得此秘传,融入家酿,方成这驱寒愈伤、安神定魄的‘无终寒醪’。”
老僧将酒瓢递向李世民,目光深邃,“将军,此酒之魂,与当年涤荡将军身魂戾气之药,同出一源。此乃因果,亦是轮回。”
李世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瓢寒醪。
冰冷的陶壁触感,与记忆中那盛放菩提药汁的粗陶碗何其相似。他凝视着瓢中清冽的酒液,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碗救命的药汁,看到了哑僧沉默而慈悲的面容,看到了窗外菩提树枝叶上流转的微光,也看到了幽州城北玄影撞向冰墙时那双清澈而决绝的马眼,看到了晾甲石旁伤兵们触碰温暖石面时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种种画面,跨越时空,在这清冽的酒香中汇聚、交融。
他缓缓将酒瓢送至唇边,仰头,将冰寒刺骨却又蕴含着无尽生机的酒液,一饮而尽。
一线冰线入喉,瞬间化为灼热的暖流,奔涌向四肢百骸!这暖流,驱散了北疆的酷寒,抚平了伤口的隐痛,更如同二十年前那菩提药汁的清流,再次涌入心湖深处,温柔而有力地涤荡着淤积其中的杀伐戾气与沉重疲惫。
眼前似乎有刹那的清明,仿佛蒙尘的宝镜被擦拭,心头的千钧重担,在这一刻被这穿越时空的“净觉”之意,悄然卸下几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明悟涌上心头。他放下酒瓢,对着那株沉默的菩提古树,对着殿中悲悯的佛像,也对着眼前这位道破前尘的老僧,深深一揖。
“世民……谢过净觉寺再造之恩,谢过哑僧救命之德!谢过大师今日……点醒之恩!”
他抬起头,目光已恢复帝王的沉凝,却少了几分征战杀伐磨砺出的冷硬,多了几分源自生命深处的澄澈与厚重。他望向寺外,无终城的方向,战旗猎猎,那里有他浴血的将士,有待抚的百姓,更有未竟的征途。
“辽东烽火未熄,世民……仍需前行。”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然此间净觉,此盏寒醪,此段前尘……世民,永志不忘!”
李世民转身,玄色大氅在殿内带起一阵微风。他大步走出大雄宝殿,身影融入寺外清冷的日光中。菩提古树静立,枝叶在微风中轻响,仿佛无声的送别。殿内,老僧双手合十,低垂的眼睑下,一片澄明。
净觉寺的钟声,悠扬响起,穿透林樾,回荡在无终城外的旷野之上,如同为远行的帝王,也为这片饱经烽烟的土地,敲响一记涤荡心灵的清音。
前路烽烟依旧,然心湖深处,已有一泓名为“净觉”的泉水,悄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