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窦建德在刘黑闼的背负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于齐腰的恶臭淤泥中,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肋下箭创,剧痛混合着王伏宝马辔头的冰冷触感,灼烧着他的神经。
身后,如同被血腥吸引的蝇群,越来越多的溃兵从芦苇荡的阴影里、泥沼的陷坑边挣扎而出,汇聚成一条沉默而绝望的灰色溪流。
“大王…前方…有火光!”一个眼尖的士卒嘶哑低呼,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一处稍高的土阜上,几支裹着厚厚湿泥的火把正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刺破浓重的黑暗与水汽,勾勒出一片废弃水寨的断壁残垣。
火光下,影影绰绰竟有数十个身影在无声地忙碌——搬开腐朽的梁木,清理布满滑腻苔藓的台阶,甚至有人在用简陋的工具修补一处半塌的了望台基座。
“是…是凌先生!”刘黑闼浑浊的虎目骤然爆出精光,他认出了火光下那个瘦削佝偻、却指挥若定的身影——凌敬!他身边那几十个动作迅捷、浑身泥泞却透着一股精悍气息的汉子,绝非寻常溃兵!
窦建德心头剧震!凌敬竟能先一步抵达,还带了人清理出这片落脚点?这绝非巧合!
当刘黑闼背负着窦建德,踉跄着踏上这处被微弱火光照亮的土阜时,凌敬立刻迎了上来,老脸上混杂着悲戚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大王!老臣…老臣终于等到您了!”
他目光扫过窦建德胸前染血的金甲和惨白的脸色,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压低,急促而清晰地汇报道:“老臣无能,未能护住大军…只得拼死收拢了王伏宝将军帐下最精锐的五十名‘泥鳅营’弟兄,仗着熟悉这豆子岗的每一处烂泥塘和水老鼠洞,才侥幸甩开唐狗游骑,先一步到了此地!”
“泥鳅营?”窦建德喘息着,目光锐利地扫向那几十个沉默忙碌的汉子。他们大多身材精瘦,动作带着水边人特有的灵巧,脸上涂着厚厚的泥浆作为伪装,眼神却如芦苇丛中的夜枭,警惕而冰冷。他们身上没有制式的甲胄,只有简陋的皮甲或藤牌,背负的也不是长矛大刀,而是清一色的劲弩,弩臂上缠着防水的油布,箭囊里露出的箭簇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暗芒——那是淬了沼泽毒蛙汁液的毒箭!
“大王,”凌敬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身处绝境才有的狠厉,“这五十人,是伏宝将军亲手调教,专为沼泽水网厮杀而练的死士!伏宝将军…虽遭不测,但这把淬毒的匕首,老臣给您保下来了!他们熟悉此地胜过自家炕头,更擅潜行、暗杀、布设绝户陷阱!唐军的铁骑,在这烂泥塘里,就是活靶子!”
仿佛为了印证凌敬的话,一个“泥鳅营”的什长无声地滑到窦建德身前,单膝点地,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他脸上泥浆干裂,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禀大王,西北三里‘鬼见愁’水道,追来的七个唐狗斥候,已全喂了水蛭。尸体沉在‘阎王漩’,保准三天漂不上来。”他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踩死了几只蚂蚁。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希望,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窦建德几乎冻僵的心脏。他看着眼前这群沉默的“泥鳅”,看着他们手中那泛着幽蓝死光的毒弩,看着凌敬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狠绝。王伏宝…他的好兄弟,竟在生命的最后,还给他留下了这把能在泥沼中噬人的毒牙!
“好…好!”窦建德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重新凝聚的力量。他挣扎着,在刘黑闼的搀扶下,挺直了染血的脊梁,目光扫过汇聚在土阜上、眼神从绝望渐渐燃起火焰的两千多残兵。
他的演说,悲怆而激昂,在废弃水寨的断壁残垣间回荡,点燃了复仇的毒焰。当“竖王旗”、“布陷阱”、“杀唐狗”的命令下达时,那五十名“泥鳅营”死士,如同得到指令的毒蛇,瞬间悄无声息地散入水寨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泥沼之中,消失不见。
豆子岗的边缘,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冲刷着腐烂的芦苇根。一队十人的唐军斥候精骑,在旅帅赵猛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沿着相对坚实的河滩搜索前进。
马蹄踩在湿滑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赵猛紧握缰绳,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前方密不透风、仿佛隐藏着无数鬼魅的芦苇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烂气味和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头儿,这鬼地方…真他妈邪性!”一个年轻的斥候忍不住抱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前面几队兄弟…进去就没声了…”
“闭嘴!”赵猛低声呵斥,他自己心头也笼罩着一层阴霾。
上头严令探查窦建德残部踪迹,可这豆子岗…简直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冰冷的横刀。
突然!
“咻——!”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的破空声!
赵猛浑身汗毛倒竖,久经战阵的本能让他猛地一伏身!
“噗!”
一支通体黝黑、只有尾羽一点暗蓝的短小弩箭,擦着他的头盔边缘深深钉入身后一名斥候的咽喉!那斥候连哼都没哼一声,眼中瞬间被死亡的灰白覆盖,身体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落!
“敌袭!结阵!”赵猛嘶声狂吼,拔刀出鞘!
然而,袭击来自四面八方!
“咻咻咻——!”
芦苇丛深处,数道同样的乌光无声激射,角度刁钻狠辣,目标全是战马脆弱的腿部和马背上骑士暴露的脖颈、面门。
“噗嗤!噗嗤!”
战马凄厉的悲鸣和斥候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三匹战马前腿被毒弩射断,哀鸣着翻滚倒地,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出,另外两名斥候咽喉中箭,瞬间毙命。
“在芦苇里!放箭!放箭!”赵猛目眦欲裂,指挥着残余的斥候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疯狂抛射羽箭。
箭雨没入茂密的芦苇丛,如同石沉大海,只激起一片片摇曳的草浪,再无半点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