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城外与中型兽潮鏖战三日,战后清理战场却用去了足足五日。
一是收殓北疆将士尸骨,二是回收兵器,三则是整理尚算完整的异兽尸身。
异兽吸纳天地间混沌元气,皮毛骨血皆有用途。皮毛可制造裘衣战甲,兽骨可炼制刀兵法器,骨粉与兽血是符阵基料,兽肉则可佐以相应的药材炼制成肉粉,襄助武修补充气血打熬筋骨。
至于蛮族的尸身,在边军眼中甚至不如路边的野草,最多不过翻检到尚有一息之存者,再补上一刀、多啐一口唾沫而已。
清理过后的战场被狂风卷起的沙石覆盖,掩去了鲜血与碎肉混杂浸润的深褐色血泥,天地间只留暗沉的灰黄色。
薄薄的砂层之下,无数狰狞藤蔓悄无声息地伸出了枝丫,汲取着土壤之中混合的血与肉,盘根错节,疯狂生长。似乎只在数日之间,砂层下的深褐色血泥便尽数被浓郁到几近紫黑色、遍布倒钩刺的狰狞藤蔓取代。
这一日,碎石城城门忽而再一次大开,入不得军阵上不了战场的辅兵们列阵出城,分散向前,时不时便有一队人离队而出,手中长枪猛地戳起砂层,掘出一条条粗壮狰狞的藤蔓,挑断根系,丢放到一旁。成列的骡马拉着平板车穿梭在行伍之中,拉走堆积成垛的枝条,送至碎石城城门西侧新开辟出的工坊之中。
北定王在碎石城短暂地休整三日后便再次率军离开,原碎石城驻将秦晔也在这一次随之离开。碎石城军防交接于威远将军司徒泽延,卫青锋则仍旧是以北定王客卿的身份相佐掠阵。赤血灵酒则是作为北定王与卫青锋的私谊往来,由北定王家将接下,酿造蒸制的酒坊就设在城门西侧,酒坊中人皆为北疆军退役兵勇。
司徒泽延负手立于碎石城门楼之上,俯瞰远方繁忙有序的场景,身后近卫小心开口:“将军,相爷传信言及北定王此举恐事关重大,令将军见机行事。”
司徒泽延神色不动,只略略颔首,以示将话听入耳中。
近卫顿了一顿,又低声道:“相爷信中提及,若能与北定王府联姻,则北疆之局可成,将军亦能平步青云更上一层。”
司徒泽延顿了顿,双目微垂掩去眼底的异样,仿佛思考了片刻,颔首道:“吾知晓了。”
转而问道:“方才一行可是玉剑之人?”
“正是玉剑少主麾下驰援赈灾一行人。”近卫躬身回话:“为首者便是那名打着‘郡主娘娘’旗号在北疆造出偌大声势之人。此人是卫少主身边近侍,出身低贱,以佞幸进位,容貌手段皆是不俗,听说很得卫少主宠信。”
司徒泽延颔首,思及方才瞥见掩在乌纱羽篷下的身影,心下微微一动。
——
北定王府的流霞苑中,卫青锋耳中听着北定王侧妃的温声细语,一半神思在堂前,一半在逸飞。
侧妃姜氏是一名形容温婉如水的中年美妇,眼角眉梢初见老态,仍有气度风韵令人一窥其韶华之时的风姿。
这是一个与惊鸿剑尊,亦或是说,与玉剑山庄御下的绝大部分女子,都是截然不同的人。
卫青锋对眼前人并不存在敌意,亦无多少怜惜,只是作为客居的旁观者,出于礼仪,安静地听着对方的诉说。
听着一个以夫为天的女子,正在从她的视角、从她的角度,曼声细语地诉说着北定王的艰难不易。
卫青锋全程未置可否,亦或是说,原就无需她开口。
直到姜氏身侧的少女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姜氏方恍然收口,手持锦帕轻按了按眼角,眉带轻愁地温婉强笑道:“是妾身失态了,不知怎的,竟这般多言多语起来。”
卫青锋抬手让了杯茶:“也是侧妃对王爷情意深重方得如此。”
姜婉玉看着卫青锋抬手举止,一时不由再次恍神。
卫青锋与北定王很像。
并非是形容相貌,而是神魂之中的某样东西。
强大不可夺,威严不可没。
这样的北定王令姜婉玉在新婚之夜一见倾心,纵然知晓他心在旁处,仍是倾尽身心爱慕追随。
也是这样的卫青锋,明明会面之前姜婉玉肺腑之中暗藏一股说不出的怨怼之意,会面之后,本欲出口的‘本宫’二字,却不由自主地就换成了‘妾身’,原本的试探与示威也莫名就成了倾诉心中困苦。
“自少主到来,王爷的心情便好了许多,妾身知晓,王爷是打心底的高兴,往日总是紧锁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话出口,姜婉玉心中不由一酸,连忙捏起绢帕按了按鼻翼掩去失态。
北定王身上流露出的不只是愉悦,还有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放松,仿佛一直背在他身上的重担有了分担一般。
她与他的儿女,王府,北疆军,乃至整个北疆,在王爷眼中,其实一直都是挂在他身上的负担吧?
一字并肩北定王,是尊荣,亦是束缚。
这个王位供养着他,也如蛛丝结茧般束缚消耗着那个伟岸强大的男人。
而眼前的卫少庄主,却是可以与他并肩的人。
同样肩负着重担与束缚,同样的强大,她能与王爷并肩而行,甚至能从容伸手予他助力。
那位惊鸿剑尊,也是这样的女子吗?
姜侧妃再一次出神,卫青锋把玩着茶盏不做言语,只把姜侧妃身侧的小姑娘急得涨红了脸,忍不住便要再扯姜侧妃的袖摆,只她还未伸手便被来人打断。
卫青锋抬眼看向来人:“何事?”
近卫躬身回话:“回少主,雪羽公子一行已至王府。”
卫青锋微微一哂:“他是会赶时候的。”
“可是打搅了少主正事?”回神的姜侧妃忙问道。
“并非正事。”卫青锋向来人略一颔首,再向姜侧妃道:“是我身边一名随侍,先前派他出去办事,如此事毕转回。”
“可是那名拟出赤血灵酒酒方之人?”
姜侧妃身侧的粉衫少女忽而出口插言,面对卫青锋看过来的目光,那与姜侧妃有五成相似的娇俏面颊慢慢涨红,却仍是坚持着把话说完:“先前父王命长史寻了好些医者堪验灵酒药力,听说见者无不称奇,连连叹拟方者心思玲珑,小妹听了也心中好奇呢!”
‘小妹’二字一出,姜侧妃神色一厉,轻声斥道:“住口!你是拿什么身份在这里胡乱攀扯,还不向少庄主赔礼!”
少女面色一白,起身向卫青锋敛裾行礼,抿着双唇讷讷无言。
卫青锋倒是不觉冒犯,抬了抬手:“无妨,她年纪尚小,如此称呼也不为过。”
北定王妻妾不少,子女加起来也有十来人。长子在皇城任职,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为质。其他子女中,真正被楚渊辰带到卫青锋面前引见过的,实论起来只有楚渊玮一人。
楚渊国风世情以男子为主导,推崇男主外女主内,虽不禁女子习武,但因男子的喜好,女子多追求温婉贤淑,姜侧妃便是如此。眼前的少女出自侧妃姜氏,生得娇俏可人,看得出也是受疼爱的。以卫青锋的修为境界看去,这名少女与她母亲一般,并不曾修行武道。
卫青锋心性刚毅,素不受旁物牵引,也甚少对他人行事轻置可否,见少女面露窘迫却仍在坚持,心下猜到缘由,便看向姜侧妃道:“灵酒之事原是私谊,并非公事。如今既劳动侧妃操烦此事,论之,本座这边的主事之人也该来拜见,以供日后差遣。”
酒坊由北定王心腹家将全面掌管,而酿造出的赤血灵酒经营售卖则尚未定下章程。也许是酒坊之人想要卖自家侧妃一个面子,也寻了姜侧妃陪嫁的商行参与其中。
姜侧妃手持锦帕,捏紧又松开,终是点了点头:“劳烦少庄主费心了。”
雪羽来的很快。
他行事恭谨,即便卫青锋有事耽搁,他也是等候在侧,不会在拜见之前自行去修整梳洗。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提衣俯身,屈膝叩首,衣衫不同,风姿依旧。
“下奴拜见主人。”
因一路骑行,雪羽穿的是一身暗青色劲装,外罩了一件带风帽的乌纱斗篷,仍是不曾着冠,两侧长发向后拢起,用玄色发带结成长辫,与下方散发一同落于身后。
起身抬头间,雪羽眉眼含笑,雪肤银发,俊美无铸,说不出的风情无限:
“一别数月,主人可安好?”
北疆风大多尘,时人多有沧桑之色,连同玉剑一行人,来此百日也不免灰黄了三分。而眼前这个家伙却是分毫未受水土影响,白皙精致得好似跟旁人不在一个图层。
饶是卫青锋不觉如何,也不由眉目轻舒,泄露出一丝愉悦,只神色未动,颔首允他起身,道:“过来拜见北定王府侧妃娘娘。”
雪羽起身,依言向姜侧妃欠身行礼:“雪羽见过侧妃娘娘。”
姜侧妃极快地敛去面上的惊诧之色,免其礼后向卫青锋笑道:“真是好生标致的人物!论理本该赠下表礼,只金银俗物倒辱没了这通身品格,妾身那里收拢着几块好玉,回头命人送来予公子赏玩吧。”
许是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缱绻,姜侧妃不再如先前般婉言逗留,起身告辞,携随侍离开。
待众人身影消失,雪羽注视着卫青锋,抬手解下斗篷,再一次屈膝跪下,一步步膝行向前。
卫青锋微微挑眉,雪羽却已倾身轻轻拢住卫青锋的双腿,额头抵在卫青锋的膝上,如倦鸟归林般阖目喟叹一声: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