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放晴。微风吹来裹挟着丝丝凉意。
梨园乃京都赫赫有名的戏苑,朱墙内正飘出咿呀婉转的管弦之音。
一顶青绸小轿稳稳落在戏楼门前,轿帘起处,广平侯夫人沉着脸下来。
“也不知那短命的打什么哑谜,有什么不能在府上说,非要寻我出来!”
禹哥儿高中是天大的好事,偏广平侯夫人没法开怀?
那徐既明将禹哥儿狠狠踩在脚下!既有明月当空,谁还注目萤火?
她昨夜愤懑难眠,玉容枯槁,此刻借着铅华浓墨,倒将憔悴掩得滴水不漏。
婆子扶着她:“主母不该理会。”
“凭什么不来?我难不成还怕了他了?”
广平侯夫人嗤笑:“区区秋闱算什么?有能耐就等春闱再夺个状元,堂堂正正穿着朱红官袍站到我面前!”
婆子压低嗓音:“可大公子分明是在折辱您,这戏院本是那位最常来的地儿。”
她嘴里的正是徐既明的生母。
被她那么一提醒,广平侯夫人面上闪过片刻恍惚:“是啊,姐姐她最爱听戏了。没出阁前就总爱往外跑,爹娘常因她不守闺训动怒。”
不过……
广平侯夫人往里走。
“那短命鬼见着我问候都吝啬。走,进去瞧瞧,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一朝得意,要给我下马威。”
很快,有人迎了上来。是徐既明身边伺候的小厮。
“夫人总算是来了,您这边请。”
婆子就冷了脸:“大公子架子摆的倒大,竟不亲自来迎。”
“可别了。”
广平侯夫人似笑非笑:“既明在我跟前,可没半点小辈模样。”
小厮笑了。
“公子身子差主母也是知晓的。念着您是姨母,自是疼他的,这才没折腾下来。”
倒是牙尖嘴利。
街上人来人往,广平侯夫人断不会自降身价与奴仆口舌相争。
梨园新来了个北地戏班,此刻宾客盈门。穿堂而过时,竟逢着好些相熟的贵妇。
广平侯夫人本就长袖善舞,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一一笑着过去打招呼。
“周夫人,前些日子听闻您身子抱恙,我原想着登门探望,又恐扰您清静。”
她眼含关切。
“今日见您气色这般红润,倒比春日的海棠还要精神几分,总算能安心了。”
“赵夫人,听说您家媳妇有喜了?这才过门多久就传出喜讯,真是颗福星照门庭,往后您就等着抱金孙享清福吧!”
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哄的嘴角带笑。
可也有不待见她的。
比如镇国公夫人。
她性子直,只扫了广平侯夫人一眼。
“府上两个公子都齐登桂榜。尤其是大公子,可真给你长脸。再过几个月,二公子又要迎娶尚书府的娘子,这双喜临门的盛况,满京城再找不出第二家了。”
镇国公夫人也是戏痴,自和光平侯府先夫人有些交情。
她话锋一转。
“不过,大公子可有婚配?”
“从没听说过哪个体面人家,有兄长还未成家,弟弟就先娶亲的道理。你啊,虽是继母,可也得上心张罗。不然平白招笑。”
可丝毫不客气。
广平侯夫人就差被指着鼻子骂了。
可她岂是那没半点成算的无知蠢妇?可丝毫不慌。
“夫人可错怪我了。我疼既明可来不及。”
“这不是他那身子实在是……”
她倏然一滞,眉间堆起欲说还休的愁绪,由着那截留白的余韵在众人心尖搔刮。
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了。
是在什么?
徐大公子已病的不能人道了?
广平侯夫人不愿坑害好人家的娘子有错吗?
等应付了众夫人,她才拾级而上。
雅间的门紧闭着,小厮推开请广平侯夫人进去。
绕过屏风,只见有人背对着她,穿了身墨色直缀,身形瞧着有些单薄。
广平侯夫人淡淡:“我竟不知既明也爱听戏,这小生嗓音清亮,倒是不错。”
那道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面容冷峻,静静的看向他,眼眸没有温度。
哪里是徐既明。
广平侯夫人愣住。
“戚……戚世子。”
她忙收敛态度:“我走错地儿了,这就走,这就走。”
戚清徽屈指轻叩戏单,择了折戏文。
霁一双手接过,转身阔步而出,顺带将那个呆若木鸡的婆子拎小鸡似的提拎出去,反手轻巧掩上房门。
广平侯夫人:?
“没错。”
戚清徽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是晚辈想见侯夫人,遂让府上公子牵了线。”
广平侯夫人猛吸一口气。
徐既明认识七皇子,这是和戚世子也有交情?
真是不能小瞧了他。
她不免牙齿发颤,后背生凉。
眼下她不敢深思。
“这……”
“世子寻我,可有什么事?”
难不成是给徐既明当靠山的?
戚清徽只温声道:“侯夫人不必紧张,坐下说话。”
平素戚清徽岂是她能轻易得见的人物?圣眷正浓不说,沉下脸时连阁老都要斟酌分寸,教她如何不胆战心惊?
她惴惴不安坐下。
“竟不想世子爱听戏。”
戚清徽:“是给侯夫人点的。”
广平侯夫人受宠若惊。
楼下丝竹管弦一停,很快换了别的,正是新编的戏曲《让钗记》,唱腔穿透窗纸。
——“眼见那……乌云盖顶,识时务者方为俊杰,退一步……”
戚清徽听了会儿,没废话。
“我听说令子不日后要成亲了?”
“是。”
广平侯夫人素来精于左右逢源,断不会教场面凝滞。偏戚清徽气场太强,她不敢直视,喉间那些玲珑辞藻竟似被冻住般,半个音也漏不出来。
戚清徽眼风都未扫过去,只端起茶盏,摩挲纹路:“巧了,我也快了。”
“这……”
广平侯夫人忙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前些时日还见国公夫人发愁呢。不知是哪家娘子?”
戚清徽笑了笑。
“说来也巧,那娘子侯夫人也认识。”
他说的慢条斯理:“明家嫡女,明蕴。”
广平侯夫人彻底黑了脸,总算明白戚清徽寻她是为了什么。
她又惊又怒,倏然起身,双手撑着桌面。
“戚世子慎言!”
“你莫要欺人太甚!”
“她与犬子的婚约三书六礼俱全,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得!”
理在她身上,断没有戚家要,就拱手让的道理。
“广平侯府虽不及荣国公府显赫,但世子若定要恃强凌弱,我便是头破血流也要告到圣上面前,是不惧的!”
相比于她情绪起伏厉害,戚清徽只是掀了掀眼皮。
“庆元三年起,徐府账面上的进项,与实际的田庄铺面收入差了整整五成。这些银子是从哪道口子流进来的,需要我点明吗?”
广平侯夫人面上血色瞬间褪去。
这事她分明做的极为隐晦!怎么会……
戚清徽将一本洒金册子甩在案上:“夫人放印子钱的凭证要现在念么?”
“去年占民田,纵仆行凶,逼的蚕农一家悬梁,又捅出七条人命。”
“侯夫人该是聪明人,当知我并非同你商量。”
窗外小生嗓音陡然一变,声嘶力竭。
——“这龙凤姻缘虽好,又怎及那身家性命,锦绣前程?何不将这错牵的红绳,就此斩断!”
广平侯夫人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戚清徽沉沉:“别等我出手,你还能留个体面。”
他刻意停顿,留下令人胆寒的寂静。
随即笑出声。
“不然,那就不只是退婚,而是……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