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很快,允安的腿蹲麻了。
平日被父亲拘着养出洁癖,袖口沾点墨都要蹙眉尖的。
此刻条件不允许。
允安像小大人似的叹出口气索性换了个姿势,身子一歪,瘫坐到了地上。
地面积着汪汪水光,他身下却是干的。
旁边是堆成小山的樟木箱笼,头顶是刘掌柜今早命人临时支起的油布棚。雨珠子砸在棚面上噼啪作响,反倒衬得这方小天地格外安宁。
商贩招呼:“起来,跟我走。”
允安伸手试图撸平头顶翘起来的呆毛。
商贩:“刘掌柜这会子忙,没法时刻看着你。周围人来混杂,他将你托付于我。”
他本就谄媚刘掌柜,可不就巴巴应下了。
允安很有礼貌。
“多谢。”
然后,表示。
“不要。”
商贩:???
允安:“娘亲从小教导,我便是年纪小,也时刻不能让自己处于弱势任人摆布。”
商贩没听懂。
“啥意思?”
允安一板一眼,奶声奶气告诉他。
“才不让你有教我做事的机会。”
商贩:……
他气笑了。
“你娘亲还教了什么?”
允安抬抬手,指向码头:“有人要买豆腐脑,你不走吗?”
商贩扭头一看,还真是。
他哪里还顾得上允安,大步跑过去。
“两碗豆腐脑?好嘞,客人要咸的还是甜的。油条不久前才炸的,来根?”
目送人离开,允安才收回视线,嗓音软软小小的,只有他自个儿听得见。
“还教我下手为强呢。”
马蹄声疾如骤雨,官道有人驾马而来,路过时铁蹄砸进浊黄水坑。
允安猝不及防,被冰凉泥水溅了满脸。
???
他要告到皇宫!告到皇宫!
允安抹开眼皮上的泥水望去,那驾马的汉子与前头缓缓驶来的青绸马车堪堪擦辕而过。
马车帘子倏地被风掀起半角,露出里头端坐雪肤花貌的娘子。鬓边金步摇的流苏正撞在窗棂上,碎光溅进雨雾里。
“阿娘。”
允安眼儿骤亮,蹭一下爬起来,撒腿跑过去。
马车内,映荷将车帘放下,抚着心口啐骂。
“也不知哪儿来的杀才。要是撞上,绝对不饶他!”
映荷又嘱咐外头的车夫。
“下着雨怕是泥泞,不求快,但求稳,免得打滑。对了,也尽量靠边行。”
车夫刚要应,忽见个泥猴似的奶娃娃从货堆后蹒跚冲出,张着胳膊站在路心蹦着朝他招手。
像株被风雨吹打得摇摇晃晃的胖蘑菇。
车夫怕被碰瓷。
马车缓慢往左绕过他,可车轮轧过水洼,泥点子又溅了允安一身。
糊了一脸的允安:……
他真的要洗不干净了。
他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去,呆立片刻忽如惊醒,迈开小短腿跌撞追去。
“娘亲!”
“娘亲,等等我。”
车厢内,映荷煮着茶:“这几日码头传的沸沸扬扬,听说是那刘掌柜前些时日从江面捞了个四岁的娃娃上来。可一直不见人去认领。那边都议论不知哪个当娘的心那么大,孩子丢了都不慌。”
明蕴翻着书,慢悠悠回:“不知,许是不要了。”
生而不养的例子,有不少。
映荷微顿:“的确是不要了。”
她说给明蕴听。
“奴婢和别院小翠交情不错,她是管别院下人吃喝用度采买的,码头那头卖什么的都有,她早和摆摊的婶子混熟了。”
“私下回来偷偷告诉奴婢,落水那晚,码头都没什么人了。婶子她丢了耳环一路去找,便瞧见有对夫妻鬼鬼祟祟的跑远,不出片刻,就听见刘家商行那边喊说是有人落了水。”
“这年头养不起孩子扔了的也不在少数,只要没人报案,衙门就不会管。那婶子可不敢声张,免得惹了一身腥。真是作孽。”
明蕴也觉得作孽,可她很快若有所思。
“你说,那些胭脂该卖多少钱?”
这就难倒映荷了,平素定价都是娘子决定的。
不过……
“甭管卖多少,卖戚五娘子的还是要比别人贵三成。”
明蕴微笑。
她也是这么想的。
“娘子。”
外头传来车夫小心翼翼的声音。
“有个小崽子一直追着马车跑,方才被碎石绊了一跤没起来。小的怕出什么事,你瞧着要去看看吗?”
明蕴微愣。
“追的是我们?”
她看向映荷:“你下去看看。”
允安累得如抽了筋骨般扑倒在泥洼里。
他又疼又慌,只能看着马车越来越远,最后将脸蛋深深埋进污水里,两只小拳头死死攥着,身子打颤。
哭声闷闷炸出来,起初是断断续续的呜咽,继而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
这几日积压的委屈,在见了明蕴后彻底爆发。
映荷撑着伞走近,想要把人扶起来。可浑身脏的,没地可以下手。
映荷只好弯腰询问。
“没伤着吧?能自个儿起来吗?”
陷入悲恸的允安猛地抬头。
他哽咽。
“映荷姑姑。”
映荷:???
你喊我什么?
允安难过的爬起来,视线落在映荷小腹,意外。
“你肚子怎么平了?”
映荷:???
也没大过啊!
她拧眉:“你如何得知我的名讳?”
允安没说话,朝她伸手,要让她扶。
眼瞅着沾满污渍的手要碰触衣摆,映荷忙后退一步。
允安:???
他深受打击。
往日别说他摔了碰了,便是掉一个头发丝映荷都要心疼的。
允安到底还小,想不通这是怎么了,可这落差实在让他惶惶。
他爬起来。
“娘亲,娘亲。”
他扑向马车,可身子矮,实在爬不上去,只能退而求其次焦急拍打着车厢。
“你这小娃娃可不能逢人就乱喊,坏了我们娘子清誉。”
映荷追上来,好不恼怒。
明蕴翻书的动作微顿,掀开车帘瞧了一眼,自不会和小娃娃计较,转头吩咐车夫:“无妨,去码头问问,这孩子哪儿来的,快送回去。”
她那一眼,平静又陌生。
允安愣是冷的打了个哆嗦,眼儿红红的:“娘亲,是我,是我啊。”
“认错了。”
“没有!”
明蕴淡声:“错了。”
“没有!”
允安急了,双手死死扒着雕花木板,努力扬起小脸。
“仔细瞧瞧,曾外祖母说过我和娘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样貌,独有一双眼儿亮的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