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404寝室的纱窗漏进来时,林枫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红色公章发呆。
陈默的笔记本还摊在他面前,工会邮件的正文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他能听见张野在阳台压腿的哼哧声——那家伙总说“筋骨是闯荡江湖的本钱”,赵子轩则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枕头下露出半本《当代情感叙事技巧》,书页间夹着他昨晚写的证言模板。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老马发来的语音。
林枫点开,老烟嗓混着车间机器的嗡鸣:“小林啊,厂长说下周要开职工代表会,商量新考核制度……”尾音被突然的汽笛声截断,却截不断里头的雀跃。
林枫把手机贴在耳边,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电脑边缘——他想起三天前在茶水间,老马攥着被系统判定“消极怠工”的绩效单,手背上的老年斑跟着发抖:“我在这儿干了二十年,机器比我儿子还亲,怎么就成了不合格?”
“咔嗒”一声,陈默合上了机械键盘。
程序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光:“工会的调研函要求企业提供原始算法逻辑,我昨晚黑进智管人力的测试服务器了。”他调出一串乱码似的代码,“他们的情绪识别模型训练集里,70%是25岁以下健康男性的表情数据。”屏幕蓝光映得他眼底发青,“所以孕期女工的疲惫会被识别为‘消极’,抑郁症患者的木然会被判定‘无价值’——系统根本没学会‘人’的多样性。”
赵子轩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乱蓬蓬的头发竖着,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光有技术漏洞不够。”他把面包往桌上一放,面包屑撒在陈默的代码截图上,“得让每个被系统伤害的人开口。去年我给外卖小哥写故事,有个大叔因为暴雨超时被扣了全勤,他说‘我不是不想跑,是雨太大看不见路’——这种话,比代码有力量。”
张野从阳台探进头来,运动服后背浸着汗:“我联系了手作市集的工友群,苏州刺绣厂的李姐被情绪识别系统误判过,东莞电子厂的王哥因为给发烧的孩子喂药迟到……”他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在地板上,“他们都愿意站出来,就缺个能说话的地方。”
林枫的手指在桌沿敲了三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窗台上的多肉被张野养得歪歪扭扭,像团没揉匀的面团,倒和他们此刻的计划有几分相似:技术证据、个体故事、群体声音,要怎么捏成一把能撬动规则的锤子?
“现在不是我们说了算。”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另外三人都静了下来,“得让法律听见。”他抓起笔在便签纸上画了三个圈,“陈默的技术报告,赵子轩的证言集,张野的工友网络——这三个圈要套在一起。”笔尖戳得便签纸发出轻响,“我们要的不是道歉,是规则重写。”
接下来的三天像被按了快进键。
陈默的电脑24小时亮着,屏幕上交替闪烁着代码和漏洞分析;赵子轩抱着手机蹲在走廊,对着录音笔一遍遍地说“您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张野的电话响个不停,他举着手机在寝室来回走,活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对,时间线要和系统记录对得上”“医院证明扫描件发我邮箱”。
林枫则窝在书桌前,面前堆着半人高的材料:阿珍送来的hR内部培训手册,封皮印着“系统即权威”;老马的绩效单,红笔圈着“消极”两个刺目的字;还有大周的手术记录,右下角盖着“腰椎陈旧性损伤”的章。
他逐一核对每份证言的时间戳和系统后台数据,当发现某教师被判定“教学失控”的时段,恰好是她在给低血糖的学生喂糖时,笔尖重重戳进纸面——墨迹晕开,像朵扭曲的花。
“给。”阿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枫抬头,看见这个前hR抱着个牛皮纸袋,发梢沾着雨星。
她把袋子放在桌上,里面是一摞培训视频光盘,封套上写着“如何用系统数据说服员工接受调岗”。
“以前我总觉得,按系统办事就不会出错。”她低头扯着衣角,指甲盖泛着咬过的白,“直到那天在峰会现场,看见那个白发女工……”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我帮你们整理了所有违规操作案例,每个都标了培训时间。”
当赵子轩在社交平台发起“我不是样本,是证人”话题时,404寝室的空气都跟着绷紧了。
陈默守着后台数据,张野攥着手机刷新,林枫盯着电脑屏幕——第一条回应来自大周,他发了张照片:保安服搭在椅背上,露出腰后的护腰;配文是张皱巴巴的绩效单,“本月站姿不规范扣200”几个字被红笔圈起,旁边附着医院诊断书:“腰椎术后遗留强直”。
文字末尾是歪歪扭扭的手写体:“我不是站不直,我是撑得起整个夜班。”
转发量开始疯涨时,赵子轩突然扑到陈默背上:“看!有个外卖员晒了超时记录和暴雨监控!有个护士发了夜班打盹被拍的照片和排班表!”他的声音带着破音,“他们在评论区说‘原来不止我一个’!”
试点企业宣布废除智慧考勤系统的那天,林枫带着老马、小刘、大周和阿珍重返厂区。
车间还是熟悉的机器轰鸣,却多了张临时搭的长条桌,桌上摆着茶缸和笔记本。
老马搓着粗糙的手掌:“能不能加个‘健康申报’通道?”小刘扶了扶眼镜:“情绪波动先问原因,再评状态。”阿珍翻着新拟的考核表,指尖停在“人工复核”那一栏:“hR不该是系统的传声筒,而是人的桥梁。”
林枫没说话,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
照片里,老马的白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小刘的工牌歪歪扭扭别在胸前,大周的护腰从制服里露出一角——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在地面铺成一片模糊的暖。
他把照片发到寝室群,配文只有四个字:“正常上班。”
一个月后,监管部门发布《企业智能管理系统应用指引》的那天,404寝室飘着张野煮的螺蛳粉味。
赵子轩举着手机嚷嚷:“看!禁止无公示算法决策!禁止情绪识别用于考核!”陈默推了推眼镜:“里面提到的技术标准,和我们的漏洞报告重合度87%。”张野把煮好的粉分给大家,汤勺碰着碗沿叮当作响:“老马刚才发消息,新制度里有‘工友评议’环节。”
林枫没加入讨论。
他打开抽屉最深处,取出个布包。
褪色的蓝布展开,露出枚旧工牌——那是表哥的,三年前因“效率不达标”被智能流水线淘汰,后来在送外卖时出了车祸。
工牌背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还能认出“人该有的样子”几个字。
他把工牌轻轻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纱窗,在金属牌上镀了层暖黄。
“接下来去哪儿?”张野吸溜着粉抬头。
林枫笑了笑,手机屏幕在这时亮起——是外卖骑手群的消息弹窗,最上面一条:“小林哥,能帮我们搞个‘超时申诉系统’不?”
陈默已经打开电脑,键盘声清脆得像敲在鼓上:“这次我们提前写好规则。”
窗外的阳光越发明亮,把四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一片晃动的暖。
直到门被轻轻推开,张野的快递盒“咚”地落在地上。
林枫弯腰去捡,一张信纸从盒缝里滑出来。
他捡起时,瞥见纸张边缘焦黑,字迹歪斜得像被风揉过——是老刀的笔迹。
“林枫收”三个字还没看完,赵子轩已经扑过来:“谁的信?是不是上次那个修车的老刀?”
林枫把信纸塞进兜里,抬头时正撞进陈默探究的目光。
他笑了笑,没说话。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工牌轻轻晃动,金属表面闪过一道光,像句没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