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评估组的公告如同一道冰冷的惊雷,在午夜时分炸响。
次日上午九点,青禾孤儿院关停听证会。
这封措辞官方的邮件,不仅宣告了那群孩子的命运即将被公开审判,更像是一封直接递到林枫脸上的战书。
他们选择在舆论还未发酵的黎明前,用最权威、最不容置喙的方式,快刀斩乱麻。
空气仿佛凝固了。
团队的所有人都挤在陈默那间堆满服务器的出租屋里,沉默得能听见散热风扇的嗡鸣。
“他们这是要彻底堵死我们的路。”张野一拳砸在桌上,震得键盘嗡嗡作响,“等到听证会结束,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再做什么都晚了。”
林枫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听证会”三个字上,大脑飞速运转。
对方的意图很明显:利用官方程序,将“系统评分”这一行为合法化、公开化,一旦通过,青禾的关停就成了板上钉钉的“合理优化”,而不是一次冰冷的淘汰。
他们必须抢在明天九点之前,把话语权从仁济手里夺回来。
“子轩,”林枫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冷静得可怕,“你的视频,现在就发。”
赵子轩猛地抬头,
“没有黄金时间了,”林枫斩钉截铁,“他们的听证会,就是我们的倒计时。我们没有时间按部就班,必须在他们开口之前,让所有人先听到孩子的哭声。”
赵子-轩不再迟疑,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指令。
几秒钟后,《被删除的孩子》第一集,在数十个社交平台同步上线。
视频的开篇异常安静,镜头缓缓推近,一个瘦弱的男孩蜷缩在轮椅里,他就是小星。
画面上,一行冰冷的系统评语浮现,紧接着,经过AI技术处理的声音,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将评语念了出来:“目标编号73,情绪表达缺失,社交互动能力低于阈值,未来社会贡献率预估为零。综合评定:建议分流。”
这声音,正是仁济评估系统宣传片里那个标榜着“客观公正”的AI播报员的声音。
紧接着,镜头猛然一转,对准了小星那双因为肌肉萎缩而扭曲的脚。
他用尽全身力气,脚趾在特制的键盘上,一下,又一下,极其艰难地敲击着。
屏幕上,五个血红色的字,一个一个地蹦出:我-不-想-消-失。
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哀嚎。
视频的最后,画面暗下,只剩下赵子轩压抑着颤抖的画外音:“系统说他没有未来,可他还想喊一声妈妈。”
视频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深夜的互联网上轰然引爆。
与此同时,陈默已经将最后一行代码敲下。
他拔掉网线,一台完全离线的投影系统搭建完成。
数据库里,是137名曾被系统评分为“不合格”的孩子照片,每一张笑脸背后,都链接着一段用隐藏摄像头拍下的,最真实的生活片段。
他们吃饭、唱歌、画画,笨拙地给护工阿姨捶背。
这些琐碎的、不被量化的日常,是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设备和备用发电机都好了。”张野扛起沉重的投影仪,看向林枫,“老规矩?”
林枫点头,抓起一件外套:“我负责引开后门的保安,给你争取十五分钟。”
青禾孤儿院的后巷,黑暗而潮湿。
林枫故意弄出了巨大的响动,成功引走了巡逻的保安。
张野趁机扛着设备,像一只灵猫,迅速翻过围墙,在斑驳的外墙上找到了最佳的投影位置。
当发电机低沉的轰鸣声响起,第一束光刺破黑暗,精准地打在了孤儿院那面饱经风霜的墙壁上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小星那张放大了十倍的笑脸,清晰地出现在墙上。
照片里的他,正被护工李兰抱着,努力地想去够一个气球。
那笑容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正在房间里陪着小星的李兰最先听到了屋外的动静,她推着轮椅来到窗边,瞬间呆住了。
墙上,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笑脸,如同一部无声的电影,缓缓流淌。
那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此刻正被光芒照亮,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告他们的存在。
轮椅上的小星,也看到了墙上那个大大的自己。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如此明亮的光彩。
突然,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开始疯狂地拍打轮椅的扶手,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谁也听不懂,却又无比清晰的音节:“啊——啊——啊——”
李兰再也控制不住,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抱住小星颤抖的身体,泪水决堤:“他们看见你了,小星!他们终于看见你了!你不是一串数字,不是啊!”
听证会现场,气氛庄严肃穆。
仁济的代表正襟危坐,评估官手持报告,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宣读着系统筛选的必要性。
“……我们的社会资源是有限的,为了最大化利用,为了让更多有潜力的孩子得到更好的发展,优胜劣劣,是必须经历的过程……”
“我反对。”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打断了他。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晚晴一身黑色正装,胸前别着“高校社工系代表”的胸牌,正站在记者席的后排。
她没有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发言席前,将一份联合签名的抗议书递交上去。
评估官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傲慢:“这位代表,请注意你的言辞。数据是不会说谎的,他们的综合价值评分……”
“价值?”苏晚晴猛地抬高了声音,她突然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将屏幕转向了现场所有的摄像头。
屏幕上,正是小星用脚趾敲下“我不想消失”的画面,紧接着,是孩子们围在一起,跑着调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片段,最后,是老吴在日记本上,一笔一划记录下每个孩子微小进步的特写。
“你们说他们没有价值?”苏晚晴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正前方一台正在直播的摄像机镜头上,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场,也传遍了网络,“那请告诉我,为什么他们还在如此努力地活着?”
全场死寂。
评估官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台下的记者们则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将镜头对准了苏晚晴。
她没有退缩,迎着无数闪光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过去,他们无法为自己辩解。但这一次,我为所有沉默的孩子发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赵子轩的个人账号开启了一场没有任何预告的直播。
直播间的标题简单却震撼:“今晚,我们不评分,我们放星星。”
画面里,正是青禾孤儿院墙上那不断变换的孩子们的笑脸。
直播间里,赵子轩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公屏上打出了一行字:“如果你身边也有这样的孩子,请为他们,点一束光。”
仿佛一个信号。
几分钟后,全国各地,数十家同样面临着被“优化”风险的福利机构,自发地做出了响应。
他们没有专业的投影设备,就用手机的闪光灯,用车灯,用最普通的手电筒,将自己院里孩子的照片,打在墙上,打在窗户上,打在任何一片能被看见的地方。
无数微弱的光束,在中国的版图上,如星星之火,悄然燎原。
直播间的弹幕疯了。
一条条滚动的留言汇成了光的海洋:“他在。”“她在。”“坐标xx,我们都在。”
陈默的电脑前,流量数据曲线已经突破了平台的最高限制,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但他的注意力却被另一组异常数据吸引——一个来自仁济集团总部的Ip,正在疯狂抓取、分析他们直播中的所有视频数据。
“他们在干什么?”张野凑过来问。
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在学习。学习如何让他们的系统,显得更有人情味。”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听证会被迫中止。
林枫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阿杰发来的最后一条加密消息:“高层紧急会议,决定暂缓青禾关停。但他们不会放弃,计划换皮重建,新名字都想好了——阳光成长中心,会用一套全新的、更隐蔽的算法继续筛选。”
林枫抬起头,望向窗外。
后巷墙上的投影仪已经没电了,光束熄灭,但小星那张笑脸的轮廓,仿佛被烙印在了墙壁上,久久不散,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一只手递过来一张纸,是苏晚晴。
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这是我托老师拿到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全省所有福利机构,系统评分低于60分的,一共23家。孩子们,都在等。”
林枫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重逾千斤。
他听见自己轻声说:“他们以为改个名字,就能重新开始……”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黑夜,仿佛看到了那块即将挂上“阳光成长中心”的崭新招牌。
“可我们,才刚刚开始。”
远处,第一缕微弱的晨光爬上墙头,恰好照亮了投影曾打出的那个血红色的“妈”字的残留印记。
那颜色,像未干的血,也像燃起的希望。
新的战争,在黎明前,已然敲响了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