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的红灯在张野眼前闪烁,像一根扎进他视网膜的刺。
陈默举着云台的手微微颤抖,镜头里张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要把整个康复中心的白墙压出裂痕。
“我爸不是你们的拍摄素材!”张野突然吼道,喉结在汗水里滚动,后槽牙咬得腮帮鼓起。
昨天他还在寝室里拍着胸脯说“我老张的爹最精神”,此刻却像只炸毛的刺猬,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缝里还沾着早上给父亲擦身时蹭的爽身粉。
林枫站在摄像机侧面,能看见张野耳尖的红正往脖子上蔓延。
他想起昨夜张野蹲在阳台抽了半包烟,烟头在水泥地上烫出星子般的坑,说“我爸中风前能扛两袋大米爬六楼”。
现在这小子怕的不是镜头,是怕镜头里的父亲连袜子都穿不利索。
“陈默,转镜头。”林枫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碎空气里的消毒水味。
他弯腰解开自己的鞋带,蹲在张叔脚边时膝盖磕在地板上,“各位观众,今天我们不拍‘武打喜剧’。”他抬头时,张叔浑浊的眼睛正盯着他,老人右手还插在康复训练的握力球里,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林枫的手指勾住防滑袜的袜口,指甲盖被扯得泛白。
袜子是张野今早新买的,蓝白条纹,袜尖绣着小熊猫——他说父亲以前总说“熊瞎子穿袜子,笨得可爱”。
此刻这双袜子裹住张叔变形的脚,林枫的掌心能触到老人脚踝上凸起的骨节,像块硌手的鹅卵石。
“林……枫?”张野的声音突然沙哑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下来,膝盖几乎抵着林枫的后背。
林枫抬头,看见张野睫毛上挂着水光,正盯着父亲的脚。
张叔的左手颤巍巍抬起来,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张野的手背,含混不清地唤:“崽……乖。”
摄像机的红灯还亮着,陈默调整焦距时手有点抖。
镜头里,两个大男生并排跪在瓷砖地上,一个在给老人套左脚的袜子,一个在套右脚。
张野的动作比林枫还笨拙,袜子套到一半卡在脚背上,他急得直搓鼻尖,却在触到父亲皮肤的瞬间放轻了力道。
“停。”秦莉的声音从监视器后传来。
助理正手忙脚乱地调焦距,她却已经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划动,“这条设为首发预告。”她的咖啡杯沿还沾着口红印,此刻却被她捏得发紧,指腹压出泛白的印子——她想起半小时前看的旧脚本,里面写着“张野父亲出场要设计摔倒是笑点”。
康复中心的窗户透进秋日的光,在张叔的银发上镀了层金。
林枫替老人理裤脚时,听见张野小声说:“爸,明儿我给您买糖炒栗子,要最大个的。”老人没说话,却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拍了拍张野的头顶,像拍小时候赖在他背上不肯下来的小崽子。
第二周的“相亲挑战”定在赵子轩老家村口。
媒婆王阿姨的花棉袄在银杏树下格外显眼,她拉着赵子轩的胳膊往石凳上按,嗓门大得能惊飞枝头的麻雀:“瞧瞧这小伙儿,城里大学念出来的,模样周正得很!”
赵子轩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今早特意穿了林枫的白衬衫,领口却还是皱巴巴的——昨晚他翻来覆去改了七版开场白,最后全撕了。
此刻他盯着王阿姨脸上的老年斑,突然伸手掏手机,屏幕亮光照得他鼻尖发亮:“阿姨,我不想靠‘装帅’骗女孩。”
手机里的视频开始播放,是他和林枫熬了三个通宵剪的。
画面里赵母的眼睛蒙着层白翳,声音却清亮:“我家小轩打小就倔,说以后要当大英雄保护妈妈。”镜头切到赵子轩高中时的日记,歪歪扭扭的字:“妈妈哭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塌了。”
王阿姨的嘴张成o型。
村口的大黄狗凑过来嗅赵子轩的裤脚,被他轻轻推开。
视频播完时,他的手机电量只剩12%,屏幕在风里闪着微光。
“我以前信一见钟情,”他声音发颤,却直起了腰,“可我妈为我爸的赌债哭瞎一只眼——真正的喜欢,不该让人掉眼泪。”
秦莉的助理在直播间后台截图时手都在抖。
原本满屏的“土味男”弹幕正被刷成“姐姐想给你介绍表妹”“这才是真男人”,有个Id“妈妈的小太阳”打赏了嘉年华,附言:“阿姨给你留了鸡汤,要趁热喝。”
赵子轩的手机在这时震动,是赵母发来的语音。
他躲到银杏树后接听,背挺得像根竹竿,可肩膀却在微微发抖。
王阿姨凑过来想听,被他笑着摇头拒绝——但林枫看见,他擦眼睛时,指缝里漏出的是笑。
陈默的漫展之行原定只拍半小时,结果从上午十点耗到下午六点。
他站在“初音未来十周年”展柜前,鼻尖几乎贴到玻璃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
店长老周突然从里间探出头:“你是论坛那个‘量子波动宅’?去年给《星穹铁道》写了三万字考据的?”
陈默的耳尖瞬间红透。
他上周在论坛发的《从赛博朋克到赛博温情:论虚拟偶像的情感代偿机制》被加了精,此刻老周举着平板,屏幕上正是那篇帖子的截图。
“我这儿有款限定版手办,”老周摸出钥匙开玻璃柜,“全球只有八十个,想请你做测评。”
陈默接过手办时,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
林枫悄悄对陈默比了个“关旁白”的手势,摄像机的收音模式切到环境音。
镜头里,陈默的喉结上下滚动,呼吸声粗得像拉风箱,展柜玻璃映出他发亮的眼睛——那里面有光,比手办身上的珠光漆还亮。
视频发布那晚,林枫在寝室刷到b站热评:“我蹲在工位吃泡面时看哭了。原来我们追的不是纸片人,是在给生活里缺的那点温柔,找个落脚的地方。”陈默缩在被窝里用台灯照着手机,屏幕光映得他眼尾泛着水光,却不肯承认自己哭了。
秦莉的会议室里,投影仪的光打在“404系列数据报告”上。
市场部小刘还在嘟囔:“停掉整蛊内容,流量肯定跌——”
“跌?”秦莉敲了敲投影幕布,播放量1273万、完播率78%、30岁以上用户占比41%的数字在墙上跳动,“他们不是在看笑话,是在看自己。”她扫过会议室里一张张发愣的脸,突然笑了,“你们没发现吗?真实比人设更暴击。”
散会后,秦莉打开微信对话框,输入“下一期,拍你父亲”又删掉,再输入,再删掉。
最后她咬了咬唇,发了句:“下一期选题,你定。”
林枫是在夜市摊收到消息的。
小薇妹妹趴在炒粉摊的折叠桌上写作业,铅笔在“鸡兔同笼”题上戳出洞:“哥哥,你们会被骂‘卖惨’吗?”路灯把林枫的影子拉得老长,罩住小薇的作业本。
他蹲下来,用筷子头在草稿纸上画兔子:“我们只是把本来的样子,还给世界。”
404的四个男孩挤在塑料凳上吃炒粉时,阿强的直播镜头扫过他们。
张野正讲冷笑话:“知道为什么武侠小说里大侠都不用交电费吗?因为他们会‘运功’!”赵子轩用炒粉叉敲碗打节奏,陈默低头笑,眼镜片上沾了点辣椒面。
林枫抬头时,镜头刚好对准他。
他夹起一筷子粉,突然说:“下一站,十校联建。”
秦莉在剪辑室听到这句话时,鼠标停在“保存”键上。
她想了想,在视频标题后加了个话题:#真实比人设更暴击#。
电脑提示音响起时,她瞥见后台通知:“404系列首笔分成已到账”。
林枫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他摸出来看了眼,又塞回去。
张野正抢他的炒粉,陈默在帮小薇检查作业,赵子轩举着手机拍月亮——今晚的月亮很圆,像块刚出锅的糖饼。
夜风卷着炒粉的香气钻进鼻腔,林枫突然想起老陈说的话:“你们这些小子,向来能把死棋下活。”他望着不远处的路灯,光晕里有细雪在飘——哦,原来是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