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收摊的铁皮车叮叮当当划过青石板路时，林枫正蹲在王老李的烧烤车旁，用记号笔在纸箱上写\"茶话会签到\"。
纸箱子边缘沾着烤串油星，被晚风一吹，泛着淡金色的光。
\"小林，你这是图个啥？\"大刘蹬着三轮停在他身后，车斗里堆着摞塑料凳，\"那几个老炮儿昨天还说轮值制是学生过家家，今儿你请喝茶就能改主意？\"
林枫直起腰，后腰被铁皮车硌得生疼。
他望着夜市尽头还亮着的几盏灯——卖炒粉的老周在收遮阳棚，卤味摊的阿婆正给孙子擦嘴角的油渍——忽然想起李科长盖章时说的\"流程\"。
流程是死的，可眼前这些被油烟熏得发黑的脸，被生活磨得发亮的手，都是活的。
\"大刘叔，\"他把记号笔在掌心转了转，\"您上次说，您闺女高考填志愿时，在摊儿上坐了半夜，就着烤面筋掉眼泪。
那会儿您没跟她讲政策，您就给她串了把最大的鱿鱼须。\"
大刘的三轮轱辘吱呀响了一声。
他弯腰搬塑料凳，喉结动了动：\"成，叔信你。\"
茶话会定在九点半，夜市收摊后。
林枫特意让赵子轩去买了粗陶茶杯，陈默用平板做了电子签到表。
张野非说要带两坛雄黄酒，被林枫按住：\"咱们是喝茶，不是摆英雄宴。\"
可到了九点，烧烤车旁只支起三张塑料凳。
王老李蹲在烤炉前拨炭，火星子噼啪溅在他磨破的胶鞋上：\"小林，我家小梅说你要请喝茶，我就把炭留着没灭。
可你看——\"他用铁签子戳了戳空荡的长街，\"人家都当这是学生戏。\"
林枫的后颈沁出薄汗。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大刘半小时前发的消息：\"老张头说家里母猪下崽，不去了；阿芳说要给娃辅导作业。\"他正要开口，忽然闻到一阵姜香。
\"爸，\"小梅端着保温桶从巷口走过来，马尾辫上沾着夜市的烟火气，\"茶要趁热喝。\"她把保温桶搁在烧烤车台面上，掀开盖子，白雾裹着姜味腾起来，\"我在医院值晚班前煮的，加了红枣。\"
王老李的铁签子\"当啷\"掉在地上。
他抬头看女儿，月光正落在小梅白大褂的口袋上——那里别着枚校徽，\"青州医科大\"的字样被洗得发白。
林枫记得上周张野教小梅防身术时，这枚校徽蹭到了他的运动服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叔，\"张野不知什么时候从巷子里转出来，校服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印着\"江湖救急\"的黑色t恤，\"我帮您搬凳子。\"他弯腰时，裤袋里掉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是上周小梅落在他那里的医学生笔记，边角画满了小人儿，写着\"右锁骨下静脉穿刺步骤\"。
王老李盯着那袋笔记看了三秒，突然用脚踢了踢旁边的塑料凳：\"坐吧。\"他扯过条脏围裙擦手，动作重得像是要擦去什么，\"小梅说你要听'最怕的事'，我先说——我最怕收摊时，看见我闺女站在巷子口等我。\"他抓起茶杯猛灌一口姜茶，喉结滚动的声音比炭炉还响，\"她从小到大，我没接过她一次放学。
有回下暴雨，她蹲在公交站台阶上，校服全湿了，怀里还抱着给我带的午饭，说怕凉了。\"
烤炉的光映着他发红的眼尾。
巷口忽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卖炒粉的老周拎着半瓶二锅头晃过来：\"老王头你哭啥？
我最怕的才憋屈——上回有个小年轻吃霸王餐，我追出去三百米，结果人家说'你个卖炒粉的也配报警'。\"他一屁股坐下，酒气混着姜香，\"老子炒粉用的是三十年的老卤，凭啥不配？\"
卤味摊的阿婆拄着拐杖挪过来，膝盖上还沾着白天剥的毛豆壳：\"我最怕我孙子说，奶奶你身上好臭。\"她颤巍巍摸出张照片，是个穿校服的男孩，\"他今年上初一，说同学笑话他奶奶是卖卤味的。\"她用指腹蹭了蹭照片边角，\"我跟他说，奶奶的卤味能治肚子疼，可他...他捂起耳朵跑了。\"
林枫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望着这些被生活磨得粗糙的人，忽然明白他们不愿让出黄金位置的原因——那不是贪，是怕。
怕轮值后生意差了，交不起房租；怕新规矩变着法儿收摊费，养不起孩子；怕自己拼了命守住的方寸地，哪天就没了。
\"我来说。\"张野突然站起来。
他背挺得笔直，像在武馆里站桩，\"我最怕的，是看见有人被欺负，却不敢还手。\"他转向王老李，腰板弯成九十度，\"叔叔，我教小梅防身术那天，她跟我说，上个月收摊后，有个醉汉挡在巷口不让她走。
她给您打电话，您正忙着烤最后十串羊肉。\"
王老李的手猛地抖了下，茶杯里的姜茶泼在围裙上，晕开深色的斑。
\"我小时候，我妈在菜市场卖菜。\"张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擂鼓，\"有回城管收摊，把她的秤杆掰断了。
她蹲在地上捡烂菜叶，我想冲上去理论，我妈拽住我裤脚，说'野子，咱惹不起'。\"他直起腰，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我学武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有一天，能站在我在乎的人前面，说'我惹得起'。\"
烧烤车的炭炉突然爆出个响，火星子窜得老高。
王老李摸出根烟，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点着。
他深吸一口，烟雾从指缝里漏出来：\"我闺女学医，花的是我一串串烤出来的钱。\"他盯着张野胸前的\"江湖救急\"t恤，\"我拦你们搞轮值，不是恨你们，是怕这口锅，有一天端不稳。\"
\"所以我们不抢锅。\"林枫接过话。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只觉得喉咙发紧，\"我们帮大家，把锅端得更稳。\"他从帆布袋里掏出《轮值摊位意向表》，纸页边缘还留着陈默打印时的毛边，\"这是诚信积分系统——参与轮值+1分，违规占道扣3分。
积分能换充电站优先权，能换陈默做的直播推荐位。\"他指着表格最下方的\"404寝室\"栏，\"我们第一个报名，轮值位置选最偏的垃圾转运站旁。\"
王老李的烟烧到了过滤嘴。
他突然伸手抽过笔，在\"让出c位两小时\"的选项上重重画了个勾：\"下周三晚六点到八点，我那位置空出来。\"
\"老王头你疯了？\"老周瞪圆眼睛，\"c位一天能多卖两百串！\"
\"我闺女说，\"王老李把笔往桌上一按，墨水在纸上洇开个小太阳，\"人这一辈子，总得信点啥。\"他转头看向林枫，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炭灰，\"我信你们，能把这轮值制，熬成跟我烤串似的——越久，越香。\"
阿婆颤巍巍举起手：\"我也签，我让出巷子口的位置两小时。\"
老周挠了挠后脑勺，抓起笔时碰翻了茶杯：\"算我一个，炒粉摊轮值那天，我送每桌一碗例汤。\"
大刘蹬着三轮冲过来，车斗里的塑料凳哗啦啦响：\"我帮你们守秩序！
轮值那天我不拉客，专门管停车！\"
林枫低头看表，指针指向十点一刻。
姜茶的热气散了，可每个人的茶杯里都还剩小半杯。
王老李的烧烤车灯牌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老李烧烤\"四个字在夜色里泛着暖黄的光，照得意向表上的签名像片小森林，歪歪扭扭却长得很齐。
深夜回寝室的路上，林枫抱着一摞签好的意向表。
风里还飘着姜茶的甜，混着夜市残留的烟火气。
他的手机震了又震——小梅发来张照片，王老李的烧烤车背面多了行新喷的红漆字：\"火候即人生，共燃才是江湖\"。
陈默的消息紧随其后：\"共享通道今晚试运，大刘的三轮过的时候，没堵半分钟。\"
走到操场南门时，林枫抬头望了眼\"404江湖栈\"的灯牌。\"栈\"字的灯珠还在眨，像星星落进了人间。
他摸出意向表，月光落在纸上，把那些歪歪扭扭的签名照得发亮——有连笔的，有画押的，有拿烤串签子戳出来的。
手机突然弹出条未读消息，是李科长发来的：\"试点第二日，巡查组反馈夜市秩序提升37%。\"
林枫笑了。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轮值表怎么排才公平，积分系统怎么管才服众，还有那些没到场的摊主会不会反悔。
但此刻，他望着远处逐渐熄灭的夜市灯火，忽然想起张野说的\"江湖\"。
江湖不是打出来的，是聊出来的。
是姜茶里的红枣，是烤炉边的叹息，是弯下去的那道脊梁，是愿意相信的那口气。
他把意向表抱得更紧了些。
月光落在他肩头，仿佛已经映出了下周轮值表上那个属于404的格子——在最偏的垃圾转运站旁，写着\"林枫、张野、赵子轩、陈默\"。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意向表哗啦作响。
林枫低头整理，瞥见最后一页多了行小字，是王老李补签的：\"若有反悔，愿请全夜市喝一个月姜茶。\"
他正想给小梅回消息，陈默的视频通话弹了进来。
屏幕里，赵子轩举着手机晃向窗外：\"师父你看！
老周把'轮值摊位'的牌子挂起来了，还是用炒粉的红漆写的！\"
镜头里，一块木板歪歪扭扭钉在路灯杆上，\"轮值摊位\"四个字被红漆涂得发亮。
有个穿校服的学生凑过去看，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林枫望着屏幕里晃动的光，忽然听见赵子轩喊：\"张野你别踩凳子！
陈默你扶好他！
那是老周的炒粉勺，别拿来当笔！\"
他笑着挂断电话，把意向表放进帆布袋最里层。
路过超市时，他买了包红枣——明天茶话会，得给大家煮更甜的姜茶。
月光漫过青石板路，落在空荡的夜市上。
那里现在还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牌子，几盏忽明忽暗的灯。
但林枫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会有更多人搬着塑料凳来喝茶，会有更多签名爬上意向表，会有更多光，从这些缝隙里漏出来。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陈默刚发来新消息：\"轮值制运行一周报名统计：已有23个摊位提交申请。\"
林枫脚步顿了顿。
他抬头望向寝室楼的方向，404的窗户还亮着灯——赵子轩肯定又在研究新的土味情话，张野在练咏春拳，陈默守着平板做数据。
他加快了脚步。
明天要开第一次轮值协调会，要跟老周商量例汤的分量，要教阿婆的孙子怎么用直播卖卤味。
还有，得提醒张野，教小梅防身术时别太用力——上回他把小梅的胳膊捏红了，王老李盯着他看了半小时。
但这些都不急。
此刻他只想赶紧回寝室，听那三个活宝吵吵闹闹，看他们把轮值表画得歪七扭八，闻赵子轩煮的泡面香混着张野的跌打药味，再听陈默推了推眼镜说：\"根据数据预测，下周轮值满意度将提升——\"
\"提升多少？\"
\"至少...百分之一百。\"
林枫笑出了声。
他推开寝室门，混着泡面香和跌打药味的热气扑过来。
赵子轩举着马克笔喊：\"师父快来！
我们把轮值表画在床单上了！\"张野晃着拳头：\"我要把垃圾转运站的位置守成江湖重地！\"陈默推了推眼镜：\"已备份十七个版本，确保公平。\"
他望着这三个吵成一团的室友，忽然觉得，所谓江湖，大概就是这样——有烟火，有吵闹，有互相扶持的温度，有愿意一起把路走下去的人。
而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当轮值制运行一周后，他们会遇到新的问题。
可能是有人忘记轮值时间，可能是积分统计出错，可能是...但那又怎样？
毕竟，他们已经学会了最重要的事——有事，坐下来好好说；有难，一起扛着走。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床单上的轮值表上。
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正随着四个年轻人的笑声，一点点，长成了江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