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海峡的黎明,在持续多日的大雪中显得格外苍白而迟缓。灰白色的天光透过沙龙区宽大的舷窗,漫无生气地洒在昂贵的地毯和精致的家具上,未能带来多少暖意,反而更添几分清冷。Amadea号依旧在胡萝卜的自动导航下,平稳地向着南方航行,但船内的气氛,却因为昨夜得知的消息而变得暗流涌动。
陆明锐几乎一夜未眠。后半夜,他搂着沉沉睡去的苏澜,眼睛却一直睁着,盯着舱室天花板模糊的轮廓,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苏澜那斩钉截铁的话语和她决绝的眼神。
愤怒、担忧、无力感,以及一种被排除在重要决策之外的憋闷,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心头。天色刚蒙蒙亮,他便小心翼翼地抽身起床,替苏澜掖好被角,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心中一阵刺痛。他需要咖啡因的刺激,更需要理清思路。
他独自一人来到沙龙区,吧台区域还笼罩在黎明前的昏暗里。他动作有些粗鲁地摆弄着咖啡机,研磨咖啡豆的噪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浓烈的咖啡香气逐渐弥漫开来,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他将滚烫的黑咖啡倒入杯中,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仿佛想用这极致的苦涩来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经。他靠在吧台上,目光阴沉地盯着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雪幕,将所有的怨气和不甘,都归结到了那个信息的源头——萧语微身上。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杯中的咖啡喝到一半时,沙龙区的门被轻轻推开。萧语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起得也很早,似乎料定了我陆明锐会在这里,或者说,她预见到了这场不可避免的谈话。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羊绒长裙,外面随意披着一件白色的实验室外套,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约而利落的发髻,露出了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清晰的下颌线。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熬夜工作后的淡淡倦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清澈、冷静,仿佛能洞悉一切。她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更凸显出她五官的清丽与那种源自智慧和内在力量的特殊气质。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迎向陆明锐那带着明显敌意和质问的眼神,仿佛早已准备好了接受这场风暴。
陆明锐看到她,胸中那股压抑了一夜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放下咖啡杯,陶瓷杯底与大理石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沙龙区里格外突兀。
“你来了。”陆明锐的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正好,我还想着要怎么去‘请’你呢。”
萧语微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刺,缓步走到吧台对面,自顾自地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也开始为自己冲泡一杯红茶。她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与陆明锐之前的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热水注入杯中,茶叶的清香缓缓散开。
“看来,苏澜已经告诉你了。”萧语微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告诉我?”陆明锐嗤笑一声,语气激动起来,“告诉我,她要去送死?!告诉你那个什么鬼‘病毒抑制剂’的信息,就是你放出来的?!你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呢?看着苏澜因为这个信息,不得不去执行那个狗屁任务,去新加坡那个美军窝里送死?!”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吧台,身体前倾,死死盯住萧语微:“你是不是觉得,多了这份功劳,你带着小兔兔回国之后,筹码就更足了?地位就更稳了?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最好的保护和资源了?!所以你就不管苏澜的死活,不管我们这些人的感受,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来?!萧语微,我没想到你这么自私!”
他将所有的责任和愤怒都倾泻到了萧语微身上,认为她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为了增加自身价值而冷酷地利用了苏澜的军人天职和责任感。
面对陆明锐如同连珠炮般的指责和近乎人身攻击的话语,萧语微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当当,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她抬起眼眸,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静静地看了陆明锐几秒钟,才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或许是怜悯?
“陆明锐,”她叫了他的全名,带着一种正式的意味,“你现在,完全被自己的情绪和短视蒙蔽了双眼。你只看到了眼前的危险,只顾及到了你自己对苏澜的担心,或者说,是你自己不愿意面对失去她的恐惧。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静下心来,想过这背后的真正意义?想过苏澜自己内心的选择?想过……这个世界,以及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包括你自己,未来的需要?”
她轻轻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依旧优雅,却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气场。
“你指责我自私,为了添加回国的筹码。”萧语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嘲讽的弧度,“那么,我问你,你以为我萧语微,凭借我现有的研究成果和掌握的技术,回到国内,会缺少所谓的‘筹码’吗?伍德为什么像疯狗一样追着我不放?你以为那些残存的势力,会对我和我的研究无动于衷?如果我真的自私,我和小兔兔呆在避难所就好了,我们可以衣食无忧的自私一世一生。”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明锐:“我提供这个信息,推动这件事,不仅仅是因为‘国家’这个抽象概念的需要,也不仅仅是出于苏澜作为一名军人那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和独立个性的选择。这其中,同样包含了我萧语微个人的需求,包含了你陆明锐未来生存的需求,甚至包含了……陈大发能够真正走出阴影、不再被类似悲剧折磨的需求!”
她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唤醒般的力度:
“陆明锐!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竖起耳朵听听!陈大发的妻子和孩子是怎么死的?!他们不仅仅是死于暴徒的残忍,更是间接死于饥饿!死于食物的匮乏!死于这个世界的生产体系崩溃后,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竞争!你亲眼见到了那幅惨状,它让你一蹶不振,让你噩梦缠身!那么我问你,你还要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多久?你希望这样的悲剧,年复一年,在不同的角落,在不同的人身上,甚至于在你同胞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吗?!”
她向前一步,逼近陆明锐,那双睿智的眼眸中仿佛燃烧着理性的火焰:
“没有了可以耕种的土地,失去了恢复农业生产的基础,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停止!当它像瘟疫一样蔓延,最终波及到你我面前,波及到我们在乎的人身上时,你的家人怎么办?!苏澜在国内的亲人怎么办?!我的小兔兔……她怎么办?!难道你要让她在未来,也面临着‘岁大饥,人相食’那样地狱般的景象吗?!”
“王资豪的抑制剂,它不仅仅是对抗病毒的第二道防线!它更是净化土地,让死地复苏,让人类重新获得稳定食物来源的希望!是阻止更大规模饥荒和文明彻底崩塌的关键!你看不到那么远,想不到那么多,只沉溺于自己那点可怜的情绪和对失去的恐惧里,却反过来指责试图为未来寻找出路的人自私?陆明锐,你的眼界,难道就只有针尖那么大吗?!”
萧语微这一连串如同疾风骤雨般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陆明锐的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他被萧语微描绘的那幅长远而恐怖的图景震慑住了。他的确没有想那么远,他的担忧和愤怒,都局限于苏澜个人的安危,局限于这次任务直接的危险性。他被萧语微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而就在这时,沙龙区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是尼克。他显然也是起来找提神的东西,恰好听到了萧语微那些掷地有声的话语。他站在门口,脸上还带着宿夜的疲惫和对陈大发的担忧,但眼神却因为萧语微的话而变得凝重起来。
他挠了挠有些乱糟糟的头发,走到吧台边,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看向对峙的两人,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开口说道:
“语微说得对……” 他看了一眼陆明锐,又看向萧语微,“我……我也不想以后国内变成大马的情况,我儿子还在避难区……不想让他也面对那种没饭吃,只能等死,或者……或者变得不像人的局面。” 他想到了陈大发孩子的遭遇,那不仅仅是残暴,更是食物极端匮乏下的悲剧。尼克的话虽然简单,却代表了一种最朴素的、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基本生存保障的渴望。当有了家人,有了牵挂,就不可能对这样事情无动于衷。
尼克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陆明锐心中那堵由愤怒和恐惧筑起的墙。他颓然地低下头,看着杯中那早已凉透、只剩下苦涩的咖啡,久久不语。
沙龙区内陷入了沉默。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
过了好一会儿,陆明锐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被说破短处的羞愧,有面对现实残酷的无奈,也有……一丝逐渐清晰的明悟。
他抬起头,目光中的愤怒和偏执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清醒和重新燃起的决心。他看向萧语微,眼神复杂,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敌意。
“我……”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的确……太狭隘了。被情绪左右,误会了你,也……没有真正理解苏澜。” 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萧语微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因为恐惧而封闭的心结,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图景和更沉重的责任。
“有些事,” 陆明锐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握紧了拳头,“人可以自私,可以退缩,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眼前在乎的人。但是……有一些事,明知道危险,明知道可能回不来,却必须有人去做。不仅仅是为了那些看不见的‘他人’,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和我们想要守护的、未来的可能性。”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里沉睡故乡。
“我决定了,”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会让苏澜一个人去。这次任务,我和她一起行动。”
他的转变清晰而坚定。从最初的愤怒反对、归咎他人,到此刻的理解、承担与共同面对。这场晨光下的对峙,虽然充满了火药味,却最终驱散了他心中的迷雾,让他看清了前路的方向,也看清了自己真正应该站定的位置。个人的情感固然重要,但在关乎文明存续的希望面前,有些风险,值得承担。这不仅是为了苏澜,为了那未知的抑制剂,也是为了他们所有人,以及那个可能不再充满“岁大饥,人相食”绝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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