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沿着红山湖畔的A111公路谨慎地行进着。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依旧刺骨。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声,以及偶尔从远处密林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什么的微弱呜咽,提醒着他们这个世界并未真正沉睡。覆盖着厚厚冰层的红山湖,像一块巨大的、失去光泽的墨玉,静静地卧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湖岸线蜿蜒,没入迷蒙的雪雾之中。这份异样的宁静,反而比之前的枪战更让人心头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平和。
或许是为了驱散这令人不安的寂静,也或许是想更深入地了解身边这个灵魂与外表充满矛盾的女人,尼克忽然开口,问出了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打破了耳机里的沉默:
“大发,你家里人知道你是杀手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湖畔显得有些突兀,目光紧紧盯着陈大发的侧脸,试图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什么。
陈大发似乎并未感到被冒犯,她依旧望着远处冰封的湖面,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这片冰雪,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炎热、潮湿、充满生命力的槟城。她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知道。”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只是沉浸在回忆里,“这在东南亚……很正常。那时候,总不能饿死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务实。
“当年,我16岁,” 她开始讲述,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岁月的重量,“就在槟城,收了一个黑老大60块美元,替他把他的对手给杀了。很简单,就在那个人停车的时候,从后面……” 她没有详细描述过程,只是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手势,仿佛扣动了无形的扳机。“那时候,我老婆怀着孕,” 说到“老婆”这个词时,她的声音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柔软,“有了那60块,给她买了很多好吃的,还开摩托车搭她到乔治市里,在地摊上买到了新衣服……她可开心了。” 陈大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湖面上,但眼神里不再是一片空洞,而是充满了对那个遥远时间点的怀念——摩托车的轰鸣、妻子满足的笑容、市区的喧嚣……那些属于“陈大发”当时还染着黄毛的,浪荡不羁的,简单而真实的幸福。这份幸福,却是以一条人命为代价换来的。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听着故事的陆明锐和苏澜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酸涩。
尼克听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顶着黄毛、眼神凶狠的瘦削少年,载着大肚子的妻子在街头飞驰的画面,这组合实在太过别扭,让他赶紧甩了甩头,试图引开话题,追问道:“第一次杀人,你怕不?” 他想知道,在那样青涩的年纪,夺走一条生命,难道真的毫无波澜?
陈大发转过头,看了尼克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仿佛觉得他问题很天真的意味。“不怕。”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线条的满不在乎,“枪是黑老大的,瞄准,扣扳机,没什么感觉。就像……就像打中一个粗布麻袋。” 她说得轻描淡写,那种对生命的漠然,让即便经历过末世残酷的陆明锐和苏澜,也感到一阵寒意。这并非后天锻炼出的冷静,而是一种近乎天生的、或者在极端贫困环境下被扭曲了的麻木。
“用过刀?” 尼克似乎打定主意要挖掘她更多的过往,继续追问,目光在她如今纤细白皙、却曾沾染过血腥的手指上扫过。
“用过。” 陈大发再次点头,这次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回忆起了不那么愉快的体验。“嗯……就是黏糊糊的滑手,感觉不好。” 她说着,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尖在胸前作战服的面料上轻轻擦了擦,仿佛那上面真的还残留着当年那温热、黏腻的触感。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混合着女性无意识举止和血腥回忆的违和感,让尼克的心跳漏了一拍。
“杀谁?” 他喉头有些发干,继续问道。
陆明锐和苏澜一边保持着警惕,观察着道路两侧的密林和冰封的湖面,一边也被这逐渐深入的对话所吸引。他们放缓了脚步,与尼克和陈大发前后而行,默默地听着。苏澜偶尔会瞥一眼陈大发那带着追忆神色的美丽侧脸,很难将这张脸与她口中那些冷酷的往事联系起来,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同情与唏嘘。陆明锐则更多是思考,不同的生存环境,究竟会将人塑造成怎样不同的模样。
陈大发轻轻叹了口气,那段记忆显然并不轻松,即使对她而言。“那时我大儿子两岁,生病了,很严重,家里没钱。我做黄毛的嘛,也没什么正经门路。” 她的话语里透着一股被生活逼到绝境的无奈,“就……去问问看,有没有事,可以做,赚钱给儿子治病。” “问问看”她说得轻巧,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背后是深入黑暗世界的开端。
“那个黑老大听说了,就找我,” 陈大发继续道,语气平静,“说要我杀个差佬,还是个副队长。不能用枪的啦,目标太大,容易暴露的嘛。” 她像是在陈述一件普通的工作,“于是我就在街上和卖椰子的后生仔,随便借了把生锈的尖刀就去了。晚上他下班的时候,走到巷子口……一下,” 她做了一个迅捷的突刺动作,“扎进他喉管里……这次他给了我800块了。” 八百块,一条高级警官的性命,一个两岁孩子活下去的希望。这冰冷的等式,让人窒息。
“然后我把钱给我老婆带儿子去治病啊,” 她的声音到这里,才透出一丝如释重负,“我在外面躲了半年才回家的。” 半年的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只为了那笔用血腥换来的“医药费”。家庭的温暖与责任,与她双手沾染的罪恶,如此畸形却又牢固地捆绑在一起。
“你可真是从小就是一个坏……女人。”尼克看着她现在这副姣好的面容,实在无法将“坏蛋”这个词完全套用上去,临时改口,语气复杂,不知道是责备、是惊叹,还是别的什么。
“男的!爷们!”陈大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扭头,带着一丝羞恼,用力拍了他的胳膊一巴掌。动作间,几缕发丝拂过尼克的鼻尖,带着一丝淡淡的、与她讲述的血腥往事格格不入的馨香。
“对对对。”尼克连忙敷衍地点头,揉了揉并不疼的胳膊,追问道:“然后呢?” 他想知道,这样刀头舔血的生活,是如何延续,又是如何结束的。
“然后我老婆就给儿子治好病了啊,在乔治市的基督医院。”陈大发说道,语气终于轻松了一些,仿佛那才是整件事唯一有价值的结果。至于那个死去的警察,那个半年的逃亡,似乎都只是达成这个结果所必须付出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成本。
“真是……你们的生长环境和我们国内一点都不一样啊。”尼克终于忍不住感叹道,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距离感。他无法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如何如此“自然而然”地走上杀手之路,仅仅是为了生存和家人的温饱。
一直沉默旁听的陆明锐此时也深有感触地开口:“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的时候,腿都软了。” 他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从东南亚的黑暗角落拉回到了更近的、属于他们共同的灾难记忆。
“啥时候?”尼克好奇地问,试图寻找一些共同点。
“就在里斯本的时候,刚刚爆发大瘟疫,”陆明锐回忆着,眼神中闪过一丝后怕,“那些丧尸,尸体,满地都是……断肢残臂,内脏……如果不是我表姑父当时反应快,硬拖着几乎走不动路的我跑,估计我现在就是外面那些东西里的一员了。” 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依然能感受到当初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恶心。
苏澜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虽然知道陆明锐现在安然无恙,但听到他曾经离死亡如此之近,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心疼。她悄悄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穿过他厚重手套的缝隙,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时的他从未知的危险中拉回来。陆明锐感受到她指尖的凉意和那份无声的关切,心中一暖,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大发,你呢?大瘟疫的时候,你在干嘛?”尼克又将话题引回了陈大发身上,他似乎对她的一切都充满了探究欲。
“喝酒啊,”陈大发回答得有些慵懒,甚至带着点宿醉未醒般的恍惚,“当时身上还有2万美元,想着在摩纳哥的花花世界里花光就去找个乡下种葡萄。” 她描绘着一个与她杀手身份截然不同的、近乎退休田园的梦想,“等风声过去了就接老婆孩子过来,读书,过日子。” 这个梦想平凡得让人心酸。然而,命运从未给她选择平凡的机会。
“谁知道,宿醉醒来,整个酒店都是丧尸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荒诞的无奈,“我清理了几层出来,就躲着了,一直到小陆他们出现。”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清理几层”这个词背后,意味着在末世初临的混乱中,她再次凭借着她熟悉的暴力手段,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你们真爽,不像我,”尼克撇了撇嘴,带着点自嘲,“直接被拉到城市里,一直打了好几场硬仗,弹药都快打光了。佣兵的命运哦,苦的。” 他想起末世初期那些混乱而绝望的战斗,与陈大发那种相对“独善其身”的遭遇形成了对比。
漫无目的的闲聊,如同驱散寒气的微弱篝火,在四人之间摇曳。他们分享着各自黑暗或狼狈的过去,这些染着血与泪的往事,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濒死的湖畔被轻轻揭开。雪花依旧无声飘落,湖面冰封如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四个渺小而又坚韧的身影。他们沿着湖岸,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用这些话语填补着对未知前路的恐惧,也在这分享中,无形地拉近了彼此灵魂的距离。每个人都知道,终点即将到来,而那里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比任何血腥往事都更加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