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烟尘如同为吉达港竖立的巨大墓碑,在风雪与爆炸激起的混乱气流中扭曲、升腾,久久不散。军用货车在荒漠上疯狂前进颠簸,每一次轮胎砸进坑洼,都仿佛在敲打着幸存者们紧绷的神经。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发动机的嘶吼和车外风雪呼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谱写着末日逃亡的凄凉乐章。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沉重、更具压迫感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穿透了这杂乱的背景音。是那辆布拉德利装甲车!它如同从地狱之火中冲出的钢铁巨兽,庞大的车身覆盖着厚厚的尘土与溅射状的暗色污迹,履带碾过冻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终于追上了亡命奔逃的货车。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耳机里传来了伍德的声音。强烈的冲击波和电磁干扰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噪音,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般狠狠扎入众人的耳膜:
“约翰……阵亡……”
“FUcK!” 亚瑟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的爆吼,布满老茧的拳头猛地砸在车厢内侧的钢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甚至连车体都似乎随之震动了一下。他额头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血丝,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失去亲人般的痛楚。“他才二十二岁!狗娘养的!他才二十二岁!” 亚瑟的声音从怒吼转为一种近乎哽咽的低吼,约翰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那个总是带着点腼腆笑容的年轻小伙,被他视作需要照顾的弟弟,如今却……
短暂的电流噪音后,伍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的沉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Sorry man……我没有照顾好他。” 这声道歉,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是自责未能保护好队友?还是为其他更深层、更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而感到愧疚?或许连伍德自己也说不清。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明白,在这末日炼狱之中,死亡是永恒的阴影,如影随形。无论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还是初出茅庐的新丁,生命都脆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是两个齐装满员的战斗小组,而且还是顶尖的海豹队员,然而短短一天之内,便已折损两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谁又能保证,下一个倒在冰冷血泊中的,不是自己?
陆明锐感觉到苏澜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指尖冰凉。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硝烟、尘土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他侧过头,对上苏澜写满担忧与悲戚的目光,低声说道:“我没事。” 这句话既是对她的安抚,也是对自己的告诫。自责、悲伤、恐惧……这些都是奢侈品,是属于安全堡垒内、食物充足时才能偶尔放纵的情绪。对于他们这些在生死线上挣扎,连下一秒呼吸都无法保证的人来说,沉溺于这种情绪无异于自取灭亡。他是必须把那个按扭按下去的陆明锐,把那个亲手葬送了一座城市可能存在的最后生机的陆明锐,暂时封锁在内心的最深处。
货车继续在荒漠中颠簸前行,身后,吉达港方向依旧传来连绵不绝的、令人心悸的轰鸣——那是巨大岩体持续坍塌、断裂,坠入无底深渊的声响,仿佛大地仍未从剧痛中平息,正在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哀鸣。这声音如同丧钟,一路追随着他们,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的以及他们所亲手造成的,是何等规模的毁灭。
……
黎明,在绝望的逃亡后,终于姗姗来迟。太阳如同一个疲惫的旁观者,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勉强探出惨白的光晕,无力地洒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却更加刺骨。
军用货车停在了吉达城外一座相对较高的山头上。这里视野开阔,足以俯瞰那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区域。
当尼克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下车辆,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时,他下意识地望向吉达城的方向。下一秒,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了一声混杂着极致震惊与粗粝感叹的呻吟:
“我勒个亲爹的二姐夫啊……”
这声感叹,道出了所有随后下车的人的心声。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坑洞。它取代了原本吉达港城区的位置,仿佛上帝用一只无形的巨勺,硬生生从大地上挖走了一块。坑洞的边缘参差不齐,裸露着新鲜的、撕裂状的岩层和土壤,与周围相对平坦的荒漠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坑洞内部,是更深沉的黑暗与混乱。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些高层建筑的残骸,它们如同被折断的巨人骨骸,以各种扭曲的角度斜插在陷落的地基上,或者干脆横亘在坑底。一些地方仍在顽强地燃烧着,释放出滚滚浓烟,如同从地狱裂缝中冒出的毒气,在惨白的晨曦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绝望的橙红色调。整个巨坑,仿佛是大地上一道刚刚撕裂、尚未结痂的丑陋伤疤,又像是直通九幽地狱的入口,散发着死亡与终结的气息。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这巨坑的一端边缘,已经紧贴着了红海的海岸线。原本作为天然屏障的陆地,此刻显得无比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那深邃、冰冷的墨蓝色海水所吞噬。
陆明锐站在车旁,冰冷的山风穿透他作战服的缝隙,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完全来自外界。他看着眼前这片由自己亲手按下的按钮所造就的“杰作”,手脚一片冰凉,胃里仿佛塞满了沉重的铅块。这就是毁灭的重量吗?一座城市,数十万计的生命(无论它们是否已化为行尸走肉),无数的建筑与记忆,就在那一声轰鸣中,化为了眼前这个巨大的、空无的坑洞。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和渺小感攫住了他,几乎要让他窒息。他死死地咬住后槽牙,牙龈甚至尝到了一丝血腥味,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自责与恐慌强行压制下去。这种毁灭一座城市的压力,绝非普通人能够承受,他现在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陈大发宁愿用那种方式给他决定,也不愿自己亲手按下那个按钮——她同样无法,或者不愿,独自背负这沉重的十字架。
身后传来沉重的履带碾压声,布拉德利装甲车也缓缓停稳。伍德从驾驶舱跳了下来,他卸下了头盔,凌乱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前,脸上混杂着油污和疲惫。他走到亚瑟身边,同样沉默地望向那片巨大的废墟。他的眼神复杂,有失去战友的悲痛,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些事情的疑虑。
沉默持续了良久,直到伍德开口,声音沙哑而干涩,打破了这死寂:“游骑兵预埋的炸药……为什么忽然炸了?”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但那股审视的意味,却如同实质。
苏澜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避免与伍德的目光直接接触。陈大发则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抱着她那支精心保养的狙击步枪,靠在车头上,眼神飘忽地望着远方的海平面。陆明锐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强迫自己保持面部肌肉的僵硬,与亚瑟几乎同时,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
亚瑟接口,语气带着一种直率的不耐烦和疲惫:“谁知道呢?也许是引爆系统延迟,也许是结构终于撑不住了。我们他妈的差点把命丢在那里,谁还有空去研究这个!”他开口将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地揭过。
尼克也适时地插话,搅浑这略显微妙的气氛:“嘿,大兵长官,想开点。也许之前就是缺点‘料’,我们不是扔了快十吨tNt下去当诱爆吗?估计是刚好达到了临界点,轰!就这么响了。现在能活着喘气就不错了,还管它怎么炸的?”他挥舞着手臂,语气夸张,试图驱散那股无形的压力。
伍德的视线在几人脸上缓缓移动,最终,他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究,只是沉声道:“最好如此。”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光芒,却让人感觉他并未完全释疑。他转而看向亚瑟,眉头紧锁,提出了一个更现实、更紧迫的问题:“亚瑟,我们的油不多了。布拉德利是个油老虎,这点油根本不够我们开出这片沙漠。现在吉达……没了,我们无处补充燃油。怎么办?”
亚瑟闻言,脸色更加凝重。他快步走到装甲车旁,查看油量表。指针无情地指向了红色的警示区域,确认了伍德的判断。燃油,这末日里的生命线,即将断绝。没有车辆,仅靠双腿在这片广袤而危险的荒漠中跋涉,生存几率将无限接近于零。一种新的、更实际的绝望开始在海豹突击队的心头蔓延。
就在他们三个围拢在一起,准备商讨这生死攸关的困境时——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和坍塌声都要沉闷、厚重、充满力量的巨响,从巨坑的方向传来!这声音并非来自于地底,而是来自于海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巨坑边缘,那本就脆弱不堪的、与红海接壤的陆地,在失去了下方支撑和海水的持续侵蚀下,终于彻底崩塌了!
成千上万吨的海水,失去了最后的束缚,如同挣脱了缰绳的亿万匹蓝色狂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一道无比宽阔、高度惊人的水墙瞬间形成,以一种无可阻挡、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朝着巨坑内部倒灌而入!那景象,仿佛是天空破了一个大洞,银河倾泻而下,又像是神话中的灭世大洪水,重现人间!
海水是冰冷的,是狂暴的,是墨蓝色的,带着属于深海的无情与死寂。它们冲入巨坑,首先吞噬了那些裸露的、燃烧着的边缘地带,火焰在与海水的接触中发出“嗤嗤”的巨响,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汽,但瞬间就被更庞大的水流所淹没。紧接着,海水如同饥饿的巨蟒,沿着坑壁疯狂向下蔓延,速度快的惊人!
那些斜插在坑底的高楼残骸,在如此恐怖的自然伟力面前,如同孩童的积木般不堪一击。海水撞击在建筑断面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被轻易地拍碎、推倒、卷入水流深处。一些较为完整的建筑,窗户在海水压力的冲击下纷纷爆裂,仿佛临死前最后的悲鸣。
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海水席卷而下的路径上,还有一些零星的、如同巨大虫卵般散发着橙黄色幽光的茧状体,以及少数在塌陷中侥幸存活、仍在挣扎攀爬的变异体。它们在这滔天巨浪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海水无情地掠过,那些诡异的茧状体光芒瞬间熄灭,被浑浊的泥沙和杂物覆盖、拖拽沉入深渊。而那些变异体,连一丝像样的抵抗都无法做出,就被狂暴的水流撕碎、冲散,或者直接卷入水底,再也看不到踪影。
整个倒灌过程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轰鸣声震耳欲聋,仿佛整个红海都在为之沸腾。众人站在山头上,如同蝼蚁仰望神罚,被这天地之威震撼得失去了语言能力。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填满着巨坑,墨蓝色逐渐取代了坑底的黑暗与火光,最终,形成了一个嵌入海岸线的、巨大而丑陋的崭新海湾。
吉达港,这座曾经繁华的港口都市,彻底消失了。它被埋葬在了自己造成的废墟之下,最终又被冰冷的海水永远封存。
红海,多出了一片嶙峋而危险的新海岸。
陆明锐望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新生水域,心中没有丝毫轻松。毁灭城市的负罪感并未随着海水的淹没而消失,反而沉淀得更加深沉。他们活下来了,代价是一座城市的彻底沉沦。而前方,依旧是危机四伏的荒漠。生存的道路,依然漫长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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