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锐在一阵深入骨髓的生物钟驱使下,从并不算沉熟的睡眠中醒来。舱室内一片静谧,只有空调系统维持着恒温恒湿的微弱送风声。他习惯性地摸过床头柜上那只防水防震的战术手表,表盘上的夜光指针清晰地指向六点半。窗外,不再是昨夜那种吞噬一切的漆黑,而是透进了一种雨雾蒙蒙的灰白光线。
他侧耳倾听,那持续了整整一夜、如同万千怨魂哀嚎般的台风嘶吼终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富有节奏感的雨声,均匀地敲打在甲板和舷窗上,像是一首安抚人心的催眠曲。世界仿佛从一场狂暴的噩梦中渐渐苏醒。
深秋的寒意已经渗透了南欧的空气,即便是在“Ladatcha”号这艘豪华游艇的舱室内,也能感受到一丝清晨的清冷。陆明锐裹紧了薄薄的羽绒被,挣扎了片刻,才不情愿地坐起身。他套上那件厚实的数码迷彩长袖作战服,冰凉的布料接触皮肤时激起一阵轻微的颤栗。
如同过去无数个漂泊海上的清晨一样,他拿着牙具和毛巾,沿着铺设着柔软地毯的舷梯,默默走上船尾的飞桥甲板。这里是他习惯的洗漱地点,开阔的视野能让人瞬间摆脱睡意。虽然顶棚边缘仍有断续的雨水滴落,在甲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但空气里充满了雨中特有的、混合着海洋与植物清甜的湿润气息。
他一边将薄荷味的牙膏挤在牙刷上,一边下意识地、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个在狂暴台风中奇迹般庇护了他们的陌生港湾。天色已然放亮,但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绵绵雨丝如同透明的珠帘,给眼前的景色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薄纱。
首先征服他视觉的,是那片深邃如蓝宝石、却又宁静得如同镜面般的泄湖湖水。水质清澈得令人难以置信,即使在这种光线不足的雨天,他的视线也能轻易穿透水面,看到水下摇曳生姿、色彩斑斓的珊瑚礁丛,以及在其间悠然自得地穿梭游动的、如同活宝石般的各色热带海鱼,它们鳞片上反射的微光,为这片蓝色的秘境增添了无限的生机。泄湖的四周,被高大、陡峭、历经千万年风浪冲刷而显得嶙峋奇特的黑色礁石紧紧环抱,这些沉默的巨人如同大自然最忠诚的卫士,用它们宽阔的“臂膀”,将湖内的绝对平静与湖外记忆中的狂野风暴彻底隔绝开来。远处的无人岛上,热带植被郁郁葱葱,绿意逼人,充满了原始而旺盛的生命力,尽管昨晚台风的淫威仍在岛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折断的树木、凌乱的枝叶随处可见——但大自然顽强的修复力已然显现,残破中依旧难掩其天生丽质。
更远处,一座黄灰色调的石灰岩山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望者。山体之上,一道瀑布如同一条巨大的白色绸缎,从峭壁间飞流直下,注入山下茂密的丛林,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轰隆的水声也隐隐传来,为这片静谧的天地增添了几分动态的韵律。整个岛屿在雨水的彻底洗涤下,显得一尘不染,清新脱俗,宛如一位刚刚出浴、不施粉黛却带着天然去雕饰的妩媚与神秘气息的意大利女郎,在晨雾中悄然展露容颜。
“嗯,胡萝卜还真是会找地方……”陆明锐嘴里含着泡沫,含糊不清地自语,心中对那个神秘AI的能力再次感到惊叹,“这种仿佛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都能被它精准定位。”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带着欣赏与庆幸,漫无目的地扫过岛屿沙滩与茂密丛林交界处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牙刷停在嘴边,白色的泡沫顺着嘴角流下都浑然不觉。他眯起被雨水模糊的眼睛,努力聚焦,想看清雨幕中那个正在移动的物体——那是什么?一个……红色的、圆滚滚的、异常醒目的……蘑菇?而且,它还在动!正沿着草地,不紧不慢地朝着泄湖,也就是朝着“Ladatcha”号停泊的方向移动!
一股远超清晨寒意的冰冷危机感,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在这末日世界里,任何超出常理的存在,都极可能与致命的危险画上等号!他几乎是本能地、用最快的速度猛地吐掉嘴里的泡沫,甚至来不及用清水漱口,右手已经如同条件反射般闪电似的探向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咔嚓”一声清脆利落的金属撞击声,格洛克17手枪的保险被拇指拨开,几乎在出套的瞬间,手臂已经自然伸直,红点瞄准镜那个微小却清晰的光斑,稳稳地投射在了那个越来越近的红色不明物体中央!
就在他完成瞄准动作,手指即将预压扳机的那千钧一发之际——
“极端威胁!极端威胁!”
“嗡——嗡——嗡——!”
一阵低沉、密集、充满压迫感的蜂鸣声毫无征兆地,从岛屿的四面八方同时炸响!仿佛瞬间触发了某个隐藏的末日防御系统的总开关!只见从岛上的茂密树冠中、嶙峋的岩石缝隙后、甚至是平静的湖面下,瞬间腾空跃出或浮现出数十架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都充满工业杀伐之气的无人机!它们动作迅捷、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杀戮木偶,机腹下搭载的m249枪口、小口径导弹挂架或激光指示器,在百分之一秒内完成了目标锁定!与此同时,岸边的灌木丛、沙丘后,猛地窜出几十只通体黝黑、线条流畅、充满仿生学美感的四足机械犬,它们如同幽灵般无声地疾驰到水边,背上搭载的轻型武器平台——从速射机枪到小型榴弹发射器——同时扬起,一道道刺眼、致命的红色激光瞄准线,如同来自地狱的请柬,瞬间精准地、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陆明锐的额头、眉心、咽喉、胸口、四肢等所有要害部位!那交织的红点网络,让他瞬间变成了一个在死神名册上被重点标记的活体靶心!
“我……操……这……这他妈的什么情况!?”陆明锐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握枪的手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让枪柄打滑。这铺天盖地的阵仗,简直像是误入了某个大国最高机密的地下战略指挥中心!可就算是不慎闯入军事禁区,对付他一个人,需要动用如此庞大、如此先进的无人杀戮军团吗?这完全超出了他对“威胁”的认知范畴!
甲板上这突如其来的致命对峙产生的紧张氛围,如同冲击波般瞬间惊动了舱内所有人。苏澜原本就在下层健身房进行晨间体能训练,第一个察觉异常,她像一头敏捷的猎豹,几步便冲上甲板。当她看到陆明锐被无数代表着死亡的红点笼罩,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悲惨景象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意直冲头顶。但多年特种作战生涯锤炼出的极致冷静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她强压下拔枪的冲动,迅速评估局势。紧接着,被惊醒的陈大发和裴清也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地跌撞着跑上甲板。
“哇靠!老娘没睡醒出现幻觉了!?这……这是拍科幻大片呢!?”陈大发看到眼前这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残存的睡意瞬间被吓到九霄云外,声音都尖利得变了调,“陆明锐!你他妈是不是手贱碰了人家岛上的宝贝了!?这阵仗……这要是万枪齐发,从你身上抠出来的弹头熔了都能给你铸个等身铜像了!”
“所有人听着!不准动!谁都不准碰武器!”苏澜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厉喝,瞬间镇住了有些慌乱的场面。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快速扫过空中盘旋的无人机群和岸边蓄势待发的机械犬,大脑飞速运转。对方虽然摆出了极强的攻击姿态,形成了绝对的武力压制,但并未立即开火,这微妙的“停顿”说明事情或许还有交涉的余地。最大的可能,是“Ladatcha”号误入了对方划定的绝对禁区,而陆明锐刚才那个充满敌意的拔枪瞄准动作,被对方的自动防御系统判定为最高级别的挑衅行为。“陆明锐!相信我!慢慢举手!把枪扔掉!立刻!照做!”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这是她作为职业军人的专业判断。
陆明锐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他无条件信任苏澜的判断和指挥。他缓缓地、极其配合地、尽可能不做出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多余动作,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弯下腰,将那把格洛克17手枪小心翼翼地、轻轻放在了脚下湿漉漉的甲板上。
几乎就在冰冷的金属枪身接触甲板的那一瞬间,一个清晰、冷静、毫无人类情感起伏的、经过合成的女声,通过隐藏在岛屿各处的定向扬声器,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回荡在清晨寂静的泄湖上空:
“目标解除武装。威胁等级由‘极端’下调至‘监视’。解除一级战斗警戒。”
指令如同魔咒般生效。那密密麻麻、令人窒息的红色激光点,如同退潮般瞬间从陆明锐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中杀气腾腾的无人机群有序地降低了高度和攻击姿态,但依旧保持着严密的包围圈,进行低空盘旋警戒。岸边的机械犬也收起了扬起的武器,但它们那些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复合传感器电子眼,依旧如同最忠诚的猎犬,死死锁定着“Ladatcha”号上的每一个人,随时可以再次爆发出雷霆般的打击。
“胡萝卜!?”这熟悉的电子音让甲板上的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个声音,正是那个一路引导他们、帮助他们度过台风、神秘莫测的人工智能——胡萝卜!
“为……为什么突然攻击我啊?差点把我吓尿了!”陆明锐这才敢长长地吐出一口憋了半天的浊气,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双腿都有些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
胡萝卜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危机只是清理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系统垃圾:“我的核心程序第一原则,亦是最高优先级的绝对指令,是确保小主人萧兔兔的绝对安全,不受任何形式、任何程度的威胁。你刚才的举枪瞄准行为,被系统判定为对小主人的直接、即时性致命威胁,威胁等级:最高。根据预设的安全协议第7条第3款,自动触发最高级别‘堡垒’防御响应程序,直至威胁消除。”
“小……小主人?”众人再次愣住,陆明锐难以置信地、颤抖着手指指向那个已经走近到可以看清轮廓的红色“大蘑菇”,“你……你说那个……走路的东西……是你的小主人!?”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不由自主地、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无法抑制的好奇,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个逐渐穿越雨幕的红色身影上。
雨丝如烟如雾,朦胧了天地,却仿佛独独为那个身影让开了一条通道。那把造型可爱夸张、如同童话世界里才会出现的红色大蘑菇雨伞下,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踏着湿润的沙滩,步履轻快、甚至带着几分雀跃地朝着他们走来。她的步伐轻盈得像是在跳舞,仿佛脚下不是被雨水浸透的沙地,而是铺着天鹅绒的华丽舞台,每一步都洋溢着纯真的快乐。随着距离的拉近,伞下的容颜也开始冲破雨帘的阻隔,变得越来越清晰。
当那个身影终于走到水边,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将伞沿后倾,露出完整的面容,望向船上惊魂未定的众人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声音——雨声、风声、甚至心跳声——都消失了。
伞下展现出的,是一张足以让最杰出的艺术家搁笔叹息、让最华丽的辞藻黯然失色的脸庞。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想象极限的美丽,纯净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她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正处于含苞待放的年纪。肌肤白皙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又仿佛是最纯净的初雪,在潮湿清冷的空气中,隐隐泛着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光晕,让人不敢直视,生怕目光会玷污了这份完美。
她的五官仿佛是造物主怀着无比虔诚与爱意,精雕细琢而成的杰作。额头光洁饱满,线条优美。下方是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眼瞳并非单纯的黑色,而是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蕴藏着整个星河的古泉水,清澈、明亮、深邃,此刻正闪烁着强烈的好奇心与毫无杂质的天真光芒,像极了在森林中初次见到人类的小鹿的眼神,纯净得让人心颤。长长的睫毛自然卷翘,上面挂着的细小雨珠,如同上帝为她点缀的碎钻,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小巧而挺翘的鼻梁勾勒出完美的侧脸线条。鼻梁下,是两片如同初绽樱花般粉嫩、饱满的嘴唇,唇形姣好,嘴角天然微微上扬,此刻正勾勒出一个甜美得足以融化世间一切寒冷、黑暗与绝望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友好、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她穿着一身简洁干净的浅蓝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透明雨衣,脚上蹬着一双可爱的黄色小雨靴。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从最美好的童话绘本中走出来的精灵,或者是不慎坠入凡尘、暂时迷失了方向的小天使。她的美丽是一种纯粹的、具有净化力量的、直击灵魂深处的震撼。与她相比,身后那片如同仙境般的泄湖美景、空中飘洒的如丝细雨、以及周围那些冰冷的杀人机器,仿佛都瞬间沦为了黯淡无光的背景板。就连云层缝隙中偶然透出的一缕微弱晨曦,似乎也因她的存在而显得多余。
她抬起一只白皙纤瘦的小手,朝着船上目瞪口呆的人们用力地挥了挥,声音清脆悦耳,如同最美妙的风铃在寂静的山谷中摇响,又像是珍珠滚落玉盘:
“哥哥姐姐,你们好啊!我是小兔兔呀!”她的笑容更加灿烂夺目,眼睛弯成了两弯迷人的月牙儿,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光明与温暖,“欢迎你们来到我的家!”
小兔兔!那个在无线电里声音甜美、充满了无尽好奇心的小女孩!那个让强大无比的人工智能胡萝卜奉为最高准则、不惜调动千军万马也要绝对保护的“小主人”!此刻,她就如此真实地、毫无防备地站在他们面前,带着一种足以颠覆他们对末世认知的、震撼人心的美丽和赤子般的纯真。
船上四人,包括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心志坚毅如铁的苏澜,以及平日里玩世不恭、看似对一切都无所谓的陈大发,都在这一瞬间彻底失神,怔怔地、近乎痴迷地望着沙滩上那个如同晨曦化身、美好得极不真实的少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雨丝落地的沙沙声。他们眼中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美丽得令人窒息的小女孩,更是一种在血腥、残酷、绝望的末日废土中早已绝迹的、关于生命最初的美好、关于未被污染的希望、关于这个世界或许还存在救赎的、最耀眼夺目的象征。仿佛一道光,骤然刺破了笼罩世界已久的沉重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