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锐屏住呼吸,整个身体紧贴着经理办公室内冰冷的隔音墙体,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耳中清晰地捕捉到楼下传来杂乱无章、惊慌失措的脚步声,以及沉重的、仿佛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其间还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西班牙语低语。毫无疑问,那两个莽撞的年轻人在付出惨痛代价后,慌不择路地逃进了他所在的这栋办公楼,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他立刻采取行动,动作轻巧迅捷如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首先将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从内部轻轻反锁,老旧的锁舌发出“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随后,他走到布满灰尘的百叶窗前,极其缓慢地将其拉下,只留下一条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足够他观察外面走廊和部分大厅的情况,同时最大限度地隐藏自己。
这层三楼面积不小,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间独立的办公室和一片开阔的公共办公区。在身后有大量丧尸疯狂追杀的情况下,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幸存者绝无可能、也绝无时间和胆量去逐间检查。自己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更重要的是,那些只凭听觉、嗅觉和原始杀戮本能行事的怪物,根本无从知晓他的存在。他只需要极致的耐心,等待这场由噪音引发的骚动自然平息,等待楼下街道和楼梯间里被吸引而来的丧尸们因为失去目标而逐渐散去。届时,他就可以凭借手中配备了高效消音器的AR-15和格洛克17,像沉默的死神一样,冷静、精准地逐个清除障碍,悄无声息地杀出一条血路,撤离这个是非之地。分别时,雷诺兹和帕克赠送的大量5.56mm和9mm北约标准弹药,让他完全无需为补给发愁,可以放手一战。
他凝神倾听着楼梯间里的动静。慌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近的嘶吼声沿着混凝土楼梯向上移动,最终“哐当”一声撞开了三楼的防火门,涌入了平台。紧接着是一阵更加兵荒马乱的奔跑、撞门声和绝望的低吼,随后,一切又逐渐归于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看来他们各自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到了藏身之处,暂时摆脱了直接的追杀。
但平静并未持续多久。更大规模、更嘈杂笨重的脚步声和令人头皮发麻的、混杂着贪婪与愤怒的嘶吼声如同潮水般涌上了三楼。丧尸们丢失了明确的视觉目标,但它们知道猎物就在这一层。它们开始在三楼的开放式办公区里盲目地、狂暴地游荡,翻撞着单薄的办公隔间,推倒桌椅和文件柜,玻璃破碎声、金属扭曲声不绝于耳,各种令人牙酸的噪音在三楼的空间里反复回荡、放大。幸好,三楼的空间足够复杂宽敞,它们的混乱搜寻暂时没有波及到陆明锐所在的这间位于走廊最尽头、房门相对坚固的经理办公室。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压抑和高度警觉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陆明锐靠墙坐着,保持高度警惕,全身肌肉微微绷紧,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他偶尔极其缓慢地调整角度,透过百叶窗那条极细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大约煎熬地等待了半个多小时后,彻底丢失了目标、又未被新的刺激吸引的丧尸群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它们低沉的、持续的嘶吼变成了无意义的、间歇性的咕哝,大部分开始像故障的玩具一样在原地漫无目的地徘徊发呆,有几只则似乎被楼下其他细微声响吸引,晃悠着,沿着楼梯又走了下去。
确认外面的威胁等级已大大降低,剩余的丧尸注意力涣散后,陆明锐轻轻拉开办公室门锁,将门推开一条仅容枪口探出的窄缝。走廊和开放式办公区里,还有五六只丧尸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它们腐烂的躯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不再犹豫,端起安装了长筒消音器的AR-15,冰冷的枪口稳稳地探出门缝。
“噗…噗…噗…噗…”
一连串微不可闻的、如同高压气体泄漏般的轻响,伴随着几乎同步爆开的粘稠黑血和碎裂的脑组织。红点瞄准镜那个清晰的微小光斑在他极其稳定精准的控制下,在每一只丧尸的眉心或眼窝位置短暂停留不足半秒,随即子弹便已精准抵达。消音器极大地抑制了枪口噪音和火光,子弹击碎头骨的沉闷声响被淹没在远处隐约的海浪声中。不过短短十几秒,三楼剩余的所有威胁已被彻底、安静地清除,尸体抽搐着瘫软在地,流出汩汩的黑红色脓血。
陆明锐迅速闪身出门,动作依旧轻盈敏捷,他谨慎地检查了所有角落和隔间,确认再无声息后,快步走到三楼的楼梯口,将那道被撞得有些变形的厚重金属防火门轻轻关上,并从内部插上老式的铁制插销,暂时隔绝了来自楼下的潜在威胁。做完这一切,他找了个既能观察大厅中央丧尸尸体、自己又处于视觉阴影中的文件柜后方,如同潜伏的猎豹般,耐心等待另外两个幸存者的出现。
没过多久,一阵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一个被撞歪的办公文件柜下层传来。柜门被从里面艰难地推开,佩德罗狼狈不堪地从那个狭窄憋闷、充满铁锈味和灰尘的空间里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汗水和灰尘混合的污渍。他惊魂未定地四处张望,警惕地举着那支打空了弹匣的赛特米步枪,随即立刻看到了大厅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丧尸尸体,每一具都是头部中弹,伤口还在潺潺流出黑血,死得不能再透了。他脸上瞬间写满了巨大的困惑和难以置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枪口——冰冷,而且他根本没开过这几枪。
“阿尔特塔!阿尔特塔!”他压低声音,朝着空旷的大厅喊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可以出来了!安全了!但是…这…有点太奇怪了…”
另一间卫生间的门也被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推开,阿尔特塔捏着鼻子,脸色发绿地从里面踉跄着走了出来,他的鞋子和裤腿上沾满了恶心的、已经干涸发黑的污秽物,刺鼻的臭味随之弥漫开来。“哎哟,真他妈的够恶心的!上帝,这味道简直比丧尸还臭!”他不停地吐着口水,剧烈地干呕着,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当他顺着佩德罗的目光看到地上那些被精准爆头的尸体时,也瞬间愣住了,嘴巴张得老大。“这…这是谁干的?你…你干的?”他看向佩德罗,眼神里全是疑问。
佩德罗茫然地摇头。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试图理解眼前这超乎常理的状况时,一个冷静、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的英语男声,从他们侧后方的一排高大文件柜的阴影深处传来。
“别动。动作放慢,慢慢把你们的武器放在脚前的地上。双手抱头,向前走两步。不要做任何让我误会的愚蠢动作,我的枪很快,而且不喜欢意外。”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鬼魅般的声音让两人猛地一僵,血液几乎冻结。他们下意识地就转过身,望向声音来源的阴影,脸上更多的是惊讶和好奇,而非暴戾有攻击性的战士该有的瞬间警惕和敌意。他们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服从指令放下武器。
“是活人!”佩德罗首先叫了出来,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惊喜,手指直接指向阴影中那个模糊但明显是人形的轮廓。
“还是个英国人!”阿尔特塔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指着对方手臂上一个旧版的英国国旗臂章喊道——那是英军军服上绣的彩色图案,此刻在阴影中依稀可辨。
陆明锐看着这两人毫无防备、甚至有点缺心眼的表现,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他是马克斯那样的掠夺者,或者只是单纯的心理变态,这两个傻小子的脑袋上早就开花了,哪还有机会在这里指指点点。
“你们…就不怕我吗?”陆明锐忍不住用英语问道,枪口依旧稳稳地指着他们,从阴影中向前迈了一小步,让两人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和手中那支看起来就专业无比的AR-15,“不怕我直接开枪?”
“为什么要害怕?”佩德罗一脸茫然,和阿尔特塔对视一眼,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们又没有攻击你。而且我们都是人类,我们是一伙的啊!要打也应该打那些怪物才对。”他的逻辑简单直接,充满了学生式的理想化。
这种天真到近乎愚蠢的逻辑让陆明锐彻底无语了。他缓缓垂下了枪口,摇了摇头。这两个家伙简直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能在末日里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大学生?”他猜测道,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一些。
“是的!”佩德罗见对方放下枪,立刻彻底放松下来,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仿佛在表明身份,“我们是巴塞罗那大学的学生,我们是学生会的。有同学生病了,很严重,高烧不退,需要抗生素,所以我们才冒险出来找药…可惜…”他说到这里,情绪明显低落下去,眼神中掠过痛苦,想起了刚刚为了找药而惨死在仓库里的年轻同伴加西亚。
“想救人,结果却还是死了人。”阿尔特塔也难过地补充道,声音低沉沙哑,他沮丧地踢了踢旁边的一个废纸篓,发泄着内心的无力和懊悔,“真是…太糟糕了。我们太没用了。”
“你们真是…”陆明锐搜刮着词汇,最终选择了相对委婉的说法,“勇敢,但缺乏基本的计划和战术意识。”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用巨大噪音吸引尸潮的自杀行为,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应该避免。“你们知道在市中心这种地方,这样毫无顾忌地开枪,会引来什么后果吗?你们以为那些怪物是聋子吗?”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责备。
“再危险也得出来!”佩德罗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近乎固执的责任感和担当,“我们是学生会的干部!当初是我们带头,说服大家离开那个该死的军方‘庇护所’,一起逃回大学校园的。既然是我们做出的决定,我们就得负责照顾剩下的人!”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持,尽管这坚持看起来如此脆弱。
“军方庇护所?”陆明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眉头紧紧皱起,“有军队保护不好吗?为什么你们要逃出来?”这与他之前的认知有些出入。
“不好!一点都不好!”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恐惧和屈辱。
“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佩德罗咬牙切齿地说,拳头不自觉地握紧,“食物和药品永远优先供应士兵,我们只能分到一点点发霉的面包屑和浑浊的水,连基本生存都难以维持!这还不算,每次他们需要外出收集物资,就强迫我们的人走在最前面,美其名曰‘协助侦察’,实际上就是拿我们当人肉盾牌,去试探哪里有没有丧尸埋伏!死了好多人…”
阿尔特塔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痛苦回忆而剧烈颤抖,他接话道,语速飞快:“还有那些畜生…他们…他们强奸我们学校的女生!好几个女孩都被…被他们…我们试图抗议,组织起来理论,他们就用枪托打人,把我们的人吊起来示众,关进小黑屋!那里根本不是庇护所,是法西斯集中营,是地狱!”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激动地控诉着在那段短暂却无比黑暗的日子里所遭受的非人遭遇,桩桩件件,听得陆明锐脸色越来越沉,眼神也变得冰冷。他没想到,在文明秩序崩坏之后,某些披着制服的家伙,竟然能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地堕落成比丧尸更可怕的恶魔。
“所以你们现在就躲在大学里面?就靠你们…这几个人,怎么守得住一座大学校园?”陆明锐提出了最现实的疑问。以他们刚才表现出的战斗素养,守住一座开放式、难以设防的大学校园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们…我们主要躲在大学地下庞大的管网系统里。”佩德罗稍微压低了声音,似乎这是重要的秘密,“主食堂和几个大型建筑下面,连通着城市的一部分主要下水道和维修通道,空间很大,四通八达,但出入口很隐蔽。我们利用那里作为主要基地,相对安全。也是通过下水道网络,去往城市一些特定地点寻找武器和食物。”
“找药为什么不去医院?那里的药品不是最集中、最齐全吗?”陆明锐提出了另一个合乎逻辑的疑问。
“医院?绝对不能去!”佩德罗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连旁边的阿尔特塔也猛地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最恐怖的事情。“那里有…有鬼东西!不是普通的丧尸,是恶魔!是撒旦的造物!”佩德罗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冥冥之中的存在听见,“我们派过一队人,七个同学,都是最强壮的体育生,带着我们最好的武器…一个都没回来!只有对讲机里最后传来的那种…不像是人类的惨叫…后来,我们航海系有个东大的学生,他对城市很熟悉,告诉我们,码头的一些仓库区,特别是那些给远洋渔船和私人游艇提供补给的仓储中心里,通常也会储备一些常用药品和急救医疗包,我们才决定冒险来这边试试运气…”
“东大人?”陆明锐心中一动,记下了这个信息,一个可能的同胞。“你们现在基地里,一共有多少人?”
佩德罗深深地叹了口气,情绪明显低落下去,声音里充满了沉重:“将…将近三百人吧。”
“三百人?”陆明锐这次是真的有些吃惊了。以他们这种近乎原始的组织能力、匮乏的资源和堪忧的战斗水平,能维持三百人在末日里生存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这么多人,就靠你们学生会领导?没有更…更有生存经验、或者年纪更大一点的人吗?”
“本来…本来跟我们一起去那个军营‘寻求庇护’的,有一千三百多人。”佩德罗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充满了痛苦、自责和无尽的悲伤,“逃回来的…经历各种事情后…就只剩下这些了…”
陆明锐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浑身脏污、眼神中混杂着未褪的惊恐、沉重的悲伤、却又有一丝不肯熄灭的责任感和顽强生命力的年轻面孔,心中那点因为他们的鲁莽和缺乏经验而生的气恼渐渐消散了。他们或许很蠢,很天真,缺乏在这个残酷新世界生存的必要技能和冷酷心态,但他们身上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邪恶和掠夺性。在这道德彻底沦丧的末日里,仅仅“不邪恶”这一点,就已经是一种闪闪发光、难能可贵的品质了。
他叹了口气,从战术背心的一个口袋里摸出半包被压得皱巴巴的万宝路香烟——这是分别时从雷诺兹那里顺来的纪念品。自己叼上一根,然后把烟盒递向两人。
两人愣了一下,随即像是看到了缓解压力和痛苦的救命稻草一样,几乎是抢着各拿了一支。陆明锐掏出Zippo打火机,用手拢着火,给他们依次点上。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似乎暂时驱散了一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和悲伤气息。
“做个交易怎么样?”陆明锐吐出一口淡淡的烟圈,看着他们被烟雾微微熏眯起的眼睛。
“交易?”佩德罗和阿尔特塔狐疑地对视一眼,又看向陆明锐,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手中的步枪。
“我教你们怎么在这该死的世道里活下去——怎么有效率地使用你们手里的这些‘烧火棍’,”陆明锐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他们挎着的、保养状态堪忧的老旧步枪,“怎么安静地行动和侦察,怎么制定一个像样的行动计划而不是头脑发热地冲出来送死,怎么利用环境,怎么团队配合。总之,教你们真正的生存技能。”
他顿了顿,看着两人眼中逐渐亮起的光芒,继续说道:“作为交换,你们告诉我,或者带我去能找到大型船舶加油站的地方。我的船需要大量的燃料,没有油,我和我的同伴就无法离开这里。oK?这个交易?”
两个人叼着烟,再次震惊地对视了一眼,能从对方眼里看到巨大的惊喜和希望。他们太清楚自己的战斗力有多“低得离谱”了。眼前这个男人能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当着他们的面清空整个楼层的丧尸,其实力和经验深不可测。关于船舶加油站,回去问问那个对码头了如指掌的东大学生就知道了,他肯定清楚。这笔交易,怎么看都像是上帝突然赐予的福音,无比划算。
“成交!(deal!)”佩德罗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充满希望的光芒,尽管脸上还沾着血污和灰尘。阿尔特塔也用力地点头,眼中闪烁着迫切学习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