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出租屋的寂静被无限放大,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失控的喘息。
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裤子渗入骨髓,却丝毫无法冷却那从灵魂深处炸开的、彻骨的寒意。
张宇……那个声音……那绝对不再是张宇。
“好饿……”
“骨头汤……”
“香……”
那沙哑、粘滞、仿佛喉咙里塞满了腐烂肉泥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摩擦感,还在脑子里疯狂回旋,与监控录像里那只惨白僵硬的手指、案板上深黑馅料中透出的灰白棱角重叠、交织,形成一幅足以撕裂理智的恐怖拼图。
柳姨!一定是柳姨!那个白面红唇的“包子西施”。
她那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当季的新鲜骨头,熬出来才够味……”这句话此刻听来,无异于最赤裸的死亡宣告。
张宇还在那里,他离那口锅太近了。
他被那“香”彻底俘获了,电话里那吮吸骨髓的“滋滋”声,像毒虫一样啃噬着我的神经。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
逃!逃得远远的!永远别再靠近那个地方!这个念头无比强烈。
但另一个更沉重、更黑暗的念头,如同深渊的回响,压得我喘不过气——是我!是我把那个被诅咒的包子塞给了他!如果……如果他真的……那我就是把他推向那个深渊的……
负罪感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形成一种扭曲的驱动力。
我不能就这样逃走,我必须回去!亲眼看看!哪怕只看一眼!确定张宇……至少确定他还……活着?
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绝望。
但我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抓起外套和手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出租屋。
深夜的街道空旷而冰冷,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我拦下第一辆路过的出租车,报出那个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踏足的地方——我的大学校名。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我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识趣地没有多问,一脚油门,车子融入沉沉的夜色。
路程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车窗外的城市灯火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晕。
我蜷缩在后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慌。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所有恐怖的片段:柳姨拖拽的麻袋、监控里蠕动的手、张宇炫耀“骨汤浸肉包”时亢奋的脸、电话里那非人的吞咽和吮吸声……还有那两个被我扔掉的、深藏秘密的干瘪包子。胃里一阵阵翻搅,喉咙发紧。
终于,熟悉的校门轮廓在夜色中浮现。
付钱下车时,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零钱。
司机飞快地开车离去,留下我独自站在空旷的校门外。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霸道而诡异的肉香,如同等待已久的幽灵,再次顽固地钻入我的鼻腔。
它比记忆中更浓郁了。不仅仅有肉包那种勾魂的鲜甜油脂香,还混杂了一种新的、更厚重的味道——一种浓稠的、带着骨髓特有香气的……骨汤味?这味道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力,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搔刮着胃壁深处那个被扭曲的、沉睡的渴望。恐惧瞬间被这味道勾动,胃里竟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轻微的、带着酸水的咕噜声。
我猛地捂住嘴,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恶心感涌上来。
该死!都什么时候了!
校门紧闭,侧门的小铁门虚掩着。
我像做贼一样,屏住呼吸,侧身挤了进去。
校园里一片死寂,路灯的光晕在空旷的道路上投下一个个惨白的光圈。
宿舍楼黑黢黢的,像一排沉默的墓碑。
只有远处,“美人记”的方向,还隐约透着一丝微弱的光亮,蒸腾的白气在夜色中袅袅上升,像不散的冤魂。
我贴着建筑物的阴影,像一缕幽魂般向那个散发着致命香气和恐怖气息的角落移动。
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什么。
那骨汤的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温热的、仿佛能抚慰人心的错觉,却让我脊背上的寒毛根根倒竖。
终于,拐过最后一个弯角,“美人记”那亮着暧昧红光的招牌映入眼帘。
卷帘门紧闭着,但旁边那个供人出入的小门却虚掩着一条缝,昏黄的光线和浓郁的骨汤香气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泄露出来。
里面有人!这么晚了!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躲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后,冰冷的树皮抵着我的后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
我探出半个头,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虚掩的小门。
就在这时,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人影踉跄着走了出来,脚步虚浮,身形摇晃,像是喝醉了酒。
是张宇!
借着门内透出的昏黄光线,我看清了他的样子。
仅仅小半年不见,他几乎瘦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是两个浓重的黑圈,眼神涣散无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病态的渴望。
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深色的油渍,在昏光下泛着诡异的亮光。
最刺眼的是他的双手——他正捧着一个油腻腻的一次性塑料汤碗,碗里残留着几滴浑浊的、奶白色的汤汁。他低着头,贪婪地伸出舌头,一遍又一遍地、像狗一样舔舐着碗壁上挂着的最后一点油花和残渣,发出响亮而粘腻的“吧嗒”声。那专注和贪婪的神情,完全沉浸在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感官满足中,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香……真香……”他一边舔,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感,和他电话里那非人的声音如出一辙!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眼前的张宇,哪里还有半点昔日那个阳光健谈、精力充沛的样子?他就像一个被彻底掏空了灵魂、只剩下对那口“汤”无尽饥渴的躯壳。
他舔碗的样子,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的疯狂渴望,比任何直接的恐怖画面更让我毛骨悚然。
就在张宇如痴如醉地舔着碗,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哝声时,一个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堵在了那扇虚掩的小门门口。
是柳姨。
她依旧穿着那身沾着油污的白色工作服,衬得皮肤在昏光下白得瘆人。
鲜红的唇膏似乎刚补过,红得刺眼。
她脸上没有笑容,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像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她手里拿着一块同样油腻的白毛巾,动作自然地抬起手,轻轻擦拭着张宇嘴角和下巴上沾着的油渍和汤水残渣。
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扭曲的“温柔”。像一个母亲在给贪吃的孩子擦拭嘴角,又像一个屠夫在清理即将上架的肉块。
张宇对柳姨的触碰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舔舐残汤的狂喜中,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
柳姨的目光越过张宇佝偻的、沉浸在舔舐中的背影,毫无征兆地、精准地投向我藏身的梧桐树方向。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黑暗和树干的遮蔽,死死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仿佛她早就知道我会来,早就知道我躲在树后,像观看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剧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张宇舔碗的粘腻声,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车流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柳姨那双穿透黑暗、冰冷刺骨的眼睛,和我胸腔里那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跳。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极小,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无声的嘲弄。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用那块油腻的白毛巾,像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般,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张宇那沾满油污的下巴。动作轻柔,专注。
而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冰冷的梧桐树后,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成了冰渣。
柳姨那无声的注视和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比任何厉鬼的咆哮更让我恐惧。
那不是威胁,那是一种宣告——宣告我早已落入网中,宣告我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她精心喂养的日常。
骨汤的香气,混合着张宇身上散发出的、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熟透果实开始腐败的甜腻气息,浓烈地包裹过来。
胃里那被恐惧和恶心强行压下的、扭曲的渴望,伴随着柳姨那洞穿灵魂的冰冷目光,像休眠的火山,猛地、剧烈地翻涌了一下。
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无比羞耻的……吞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