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倩总觉得书桌底下藏着东西。
不是蟑螂老鼠那种具体的东西,而是一种存在感。
每当宿舍熄灯,那盏应急灯在门框上投下惨绿幽光,世界沉入一种粘稠的寂静时,那感觉就来了。
先是空气骤然冷下来,仿佛有看不见的冰块滚到了脚边。
接着,是一种触碰——冰冷、湿滑,像刚从冰水里捞出的某种软体动物,缓慢地、不容置疑地贴上她裸露的小腿皮肤。
她猛地一缩脚,后背撞在冰凉的椅背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宿舍里格外刺耳。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她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黑暗里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从帘子后面传来,遥远得像隔着一层水。她僵在椅子上,指尖掐进掌心,眼睛死死盯着书桌下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胡乱塞进去的旧鞋盒、几本蒙尘的教科书,还有永远收拾不干净的、纠缠着灰尘的线头。黑暗在那里沉淀,像一潭死水。
可那冰冷的触感却如此真实。它沿着小腿的弧度,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极其缓慢地向上爬行,越过脚踝,滑过小腿肚,向着膝盖后方那片更隐秘的皮肤探去。
每一次微弱的移动,都带着一种诡异的重量,像某种活物的指腹在按压、摸索。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沉重的倦意,像冰冷的铅水灌进骨头缝里,头脑变得滞涩昏沉,眼皮重若千钧,只想就此滑入无梦的黑暗深渊。
“是太累了……” 她每次都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声音在喉咙里干涩地滚动,像砂纸摩擦木头。
一定是期末复习压力太大,神经衰弱了。那些厚厚的专业书和晦涩的公式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产生幻觉了。
她强迫自己重新集中精神,盯着摊开的课本上密密麻麻的铅字,可那些字迹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扭曲、浮动,仿佛有了生命。
寒意却固执地缠绕着小腿,缓慢地向上侵蚀,所过之处皮肤绷紧,汗毛倒竖。
那昏沉的倦意也愈加浓重,几乎要将她溺毙。
她只能更用力地掐自己大腿,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来对抗这无形的、向下拉扯的力量。
这样的夜晚重复着,像一部卡顿的老旧默片。
她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像被人狠狠揍过两拳。
白天走在校园里,盛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炙烤着柏油路,她却觉得那股寒意如影随形,蛰伏在骨髓深处。
上课时,教授的声音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
她总是控制不住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小腿,在牛仔裤的布料下,皮肤似乎总在隐隐发烫,又或者,是残留的冰冷在作祟?
一个闷热的、没有风的夜晚。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
她不知何时趴在摊开的书本上睡着了,脸颊压着冰凉的纸张,口水在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然后,她毫无征兆地醒了。
不是慢慢清醒,而是像被人从冰冷的水底猛地拽出水面,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一阵尖锐的、被啃噬般的剧痛正从小腿肚上传来。
她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是弹坐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她顾不上会不会吵醒室友,也顾不上心脏快要炸开的恐慌,一把掀开盖在腿上的薄毯,借着窗外城市霓虹透进来的微弱光晕,看向自己的小腿。
皮肤上赫然印着几道淤痕。
那颜色很怪异,不是磕碰后的青紫,而是更深、更暗,近乎一种污浊的深紫色,边缘模糊地晕开,像被某种极其冰冷的东西长时间紧握过。
淤痕的形状……叶倩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分明是几根手指和一个掌根的印记!轮廓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大小绝不是她自己能握出来的。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冲到喉咙口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身体筛糠般抖得停不下来。
不是幻觉!那冰冷、那触碰、那向上攀爬的力量都是真的!
黑暗中,她急促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她猛地扭头看向床铺——那是她此刻唯一渴望的安全孤岛。就在视线转开的刹那,书桌底下那片浓重的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的错觉。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椅子上爬下来,膝盖撞到旁边的铁质床架也浑然不觉疼痛。
她跌跌撞撞地扑到自己的床铺边,手脚发软地爬了上去,一把扯过薄薄的夏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鼻子在外面艰难地呼吸。
被子带着白天残留的、并不温暖的阳光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她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气。
小腿上那几道深紫色的指印在皮肤下隐隐作痛,像烙印,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蜷缩着,身体在被子下抖得像个失控的零件。
眼睛瞪得极大,在黑暗中徒劳地搜寻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宿舍里依旧只有室友们沉睡的呼吸声,窗外城市的噪音遥远而模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的恐惧和疲惫中开始发出哀鸣,那令人窒息的昏沉感又悄悄地、执拗地漫了上来,试图再次将她拖入无意识的深渊。
不能睡!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一股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
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一点。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身下床板的木质纹理,透过薄薄的床单和被褥,清晰地硌着她的身体。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感,似乎正从床板深处传来。
是楼下有人走动?还是……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她屏住呼吸,试图分辨那震动的来源。
太轻微了,若有若无,像某种沉睡的东西在床板深处……翻身?
必须确认!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
手机!手机有光!她需要光!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能刺破这片几乎要吞噬她的黑暗!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凭着记忆,右手哆哆嗦嗦地探向枕头下方摸索。
指尖触到了熟悉的、冰凉的金属和玻璃外壳——她的手机。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猛地将手机从枕头下抽了出来,动作又快又急。屏幕感应到动作,瞬间亮了起来。
一道刺眼、冰冷、带着强烈非人感的幽蓝色光芒,毫无预兆地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爆发出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叶倩惊惶的瞳孔。
那光芒太过突兀,太过刺眼。叶倩本能地眯了一下眼睛,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幽蓝的光映亮了她煞白的脸,也映亮了……手机屏幕本身。
屏幕像一个微缩的、通往地狱的窗口。
摄像头忠实地捕捉着床铺正下方的景象——那片平时堆放着杂物箱和旧鞋、积满灰尘、她从未真正看清过的逼仄空间。
幽蓝的光线勾勒出灰尘在空气中悬浮的轨迹,照亮了杂物箱粗糙的棱角,还有……
屏幕中心,就在她此刻躺卧位置的正下方,在那片积满浮尘的水泥地上,赫然映照出两只手!
惨白,毫无血色,像是泡在福尔马林里太久的标本。皮肤紧绷,隐隐透出一种蜡质的光泽。
指甲很长,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污浊的暗灰色。
它们就那样凭空出现在那里,没有手腕,没有手臂,仿佛是从水泥地里生长出来,又或者是从凝固的黑暗中凝结而成。
最让叶倩魂飞魄散的是它们的动作。
那两只惨白的手,一只微微蜷曲着撑在地上,另一只……正五指张开,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非人耐心的诡异姿态,正悄无声息地、一寸一寸地向着她悬在床沿外的脚踝方向……探去。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冻结,又被碾碎成齑粉。
叶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只留下刺骨的冰冷。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彻底扼住般的抽气声,身体像被无形的钢钉钉死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海啸,将她瞬间淹没。她想尖叫,想踢蹬,想把那该死的手机扔出去,想逃离这张突然变得无比危险的床铺。
但身体背叛了她,每一块肌肉都在极致的恐惧中僵硬、锁死,只剩下眼球因为惊骇而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地、无法移开地盯着那方寸屏幕上索命的画面。
幽蓝的手机光,成了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冰冷地涂抹在墙壁和天花板上,也清晰地映照着叶倩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
她的瞳孔里,倒映着那两只惨白的手在屏幕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的影像。
那指尖离屏幕的边缘越来越近,仿佛下一秒就要突破屏幕的界限,真正地伸入这个现实的世界,抓住她的脚踝……
就在这时,她的后背清晰地感觉到,身下那支撑着她的坚硬床板,那些熟悉的、带着陈旧油漆味的木质条板触感突然变了。
不再是床板那种带着间隔缝隙的、略显圆润的触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光滑、冰冷、平坦的触觉,正透过薄薄的床单和被褥,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脊椎上。
那感觉像极了书桌下方那块被磨得发亮的、廉价的复合板桌面,一种空间错位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
就在她因这触感剧变而心神剧震、思维一片空白的瞬间,手机屏幕那幽蓝光芒映照下的景象,再次发生了骇人的变化。
那两只原本在床下水泥地上移动的惨白之手,突然停住了。
紧接着,其中一只手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探究意味,向上抬起了一点点。
然后,它轻轻地、近乎温柔地,点在了手机屏幕那冰冷光滑的玻璃表面。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的触碰声,仿佛直接敲在叶倩的耳膜深处。
屏幕幽蓝的光芒,无声地映亮着叶倩僵死的脸,也照亮了床板——或者现在该称为“桌面”?——下方那片冰冷光滑的复合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