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璃站在长公主府邸的朱门外,一身素色裙裾随风轻扬。
春末夏初的四月天,院墙藤蔓翠绿,可她那颗心却冷冽如冰。
皇帝下诏将她赐婚于孙九思,这纸婚书无异于枷锁,锁死了她真正的心思。
她想过所有转圜的办法,长公主是她觉得最有可能帮忙的一个人。
长公主正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一串碧玺念珠。
她穿着暗金绣凤宫装,仪态雍容,眼神却带着审视。
不等赵清璃开口,便先声夺人:“旨意既下,君命难违。九思那孩子品貌双全,满汴京闺秀求之不得,你有何不情愿?”
赵清璃屈膝见礼,脊背挺直:“您与我母亲是闺中密友,我才斗胆来找您。母亲病逝前曾跟我说,姻缘要自己先欢喜,来不得一丝勉强。”
两人沉默对视,暖阁里只闻漏刻滴答声。
长公主叹道:“当年你母亲确实与我说起过,今后要有你自己定要嫁的郎君。可如今这门亲事是官家定的,嫁的是新科状元、宰辅之才,孙九思人品周正,家世显赫,按理说也没亏待你。这桩良缘如何去退?”
想来头疼,长公主挥挥手,叫人送客。
翌日清早,赵清璃又站到长公主府外。
这次她多带了一样东西——一卷泛黄的绢画。
展开时,墨色丹青勾勒出十余名闺秀:长公主年少时簪花执笔,赵清璃的母亲赵蕴之倚在她身侧轻笑。
画名“东苑雅集图”,一笔一划皆是少女时光。
长公主捧着画,指尖微颤。
绢上春衫薄,柳丝绿,当年约定言犹在耳:“日后清璃这孩子,我必护她周全。”
这幅画见证了长公主与晋王妃赵蕴之的闺中情深。
当年长公主欲招赘无爵无势的范景珩,也是破除重重阻碍。晋王妃居中协调,贡献颇多。
赵清璃趁势低语:“公主
若念家母恩情,能否替我转圜一二。或者代我向官家禀明,我亲自去说也可。”
“你这姑娘性子怎么这么拗,跟你娘亲还真是相像!”
长公主凝着画上故人,终是松口:“此事……容我再思量。”
长公主愿意襄助,这事便好办多了。
毕竟长公主从小与官家兄妹情笃,是诸位皇兄妹中走的最近的。
因此,官家才会选择把拱卫宫城的皇城司提举之职给她的相公。
长公主的话,官家即使不同意,也多少会卖点面子。
离了暖阁,赵清璃转去女馆。
长公主管教严苛,府中设此学塾供贵女习艺。
女馆设在西院翠竹掩映的小楼,专供宗室女孩习书画、学礼仪。
长公主让她来此本意是陪陪明慧那个疯丫头,前两日竟扮作犯人混入监牢,乍听这消息,她头疾当场发作。
赵清璃自小守规矩,在京圈闺女中,算是最出众的之一。
赵清璃一入女馆便见几个贵女围坐临帖,明慧郡主也在其间,穿了件鹅黄绣蝶衫子,正对着一幅卫夫人小楷范本苦练。
见赵清璃进来,明慧眸子一亮,招她到身边坐下:“清璃姐快来!瞧瞧我这段写得好不好?我若凭这些字去闯今年的会试,能不能唬住考试院的那些老博士老夫子?”
她递过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字迹倒是清峻。
赵清璃接过细看,唇角微勾:“笔峰不稳,勾捺无力。你当老夫子们什么世面没见过?”
她拣了支素笔,沾墨在旁另铺一纸,手腕轻转,笔下行云流水般勾出数行小楷
——端庄秀劲,筋骨皆备。
明慧凑过来,眼底都是艳羡:“哇!清璃姐姐这字当真绝了!跟你比,我还是差远了!”
赵清璃放下笔,目光扫过窗纱,状似无意:“练字要静得下心。”
明慧只顾嘴上痛快,没过脑子的话怼了一句回去。
“哪那么容易,换做你要是知道他又犯了……”
忽的意识到不能说,忙闭嘴,可是半拉子话已经哒哒哒冲出去了。
赵清璃听出了不对头。
他又犯了……?
“谁又犯了?犯了什么?”
明慧自打嘴巴,端起茶盏,笑着。
“没谁?我说笑着呢!”
明慧自小就不善撒谎,被戳破时也不知道如何掩盖,在精明的赵清璃面前,更加被看的透彻。
“说吧谁又犯了什么事?”
那个那个———
明慧的那些小聪明不够用啊!
“孙九思啦!他——他在太学包庇一个学生,被人告到官家那里去了!”
然后呢?
明慧脑瓜子里嗖嗖的调用词汇,组织一套无缝说辞。
“然后,官家让我阿父的皇城司来调查你的孙相公。”
赵清璃瞪她一眼,莫拿她的烦心事打礤。
“他怎么包庇那个学生?”
明慧扯了个斗殴的理由,赵清璃说不可能。学子打架这事哪怕有包庇,也不至于捅到官家那里。
明慧又改口说孙九思包庇一个酒囊饭袋的家伙考中了太学。赵清璃摇头,一则孙九思素有原则,干不出以权谋私的事;二则太学考录有博士+督学+学正+司业+祭酒的联合督审,一个人不串通所有人也干不成这事。
明慧越是遮遮掩掩,越说明此事不小。
真是一路扯谎,一路被揭拆。
明慧斗不过她的心眼。
“罢了,告诉你吧。你的那位林公子被抓了?”
女馆霎时死寂。
其余贵女愕然抬头。赵清璃眸光如电,直刺明慧慌乱的眼。
“什么林公子?”
林云舟啊!——
“轰”一下,焦虑、吃惊都涌到赵清璃脸上。
明慧只好把偶然得知林云舟被皇城司羁押,混进监牢打听到他因考录太学,写了关于花石纲的策论,涉嫌诋毁朝政被打入大牢的这一连串,全告诉了她。
明慧舌头打结,支吾半晌才结结巴巴交代了先前为什么不说实话的理由。
“姐姐,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我是想着你马上要跟孙九思成婚了,此时告诉你,怕是要坏大事。就想着等你礼成了,再告诉你。”
赵清璃已不想再问,起身朝她双手一摊,讨要某样东西。
明慧眨巴眨巴眼,发懵。
“别装了,提举大人的腰牌。”
有了这块牌碟,就可以在皇城司衙门各处包括监牢随意出入。
明慧是长公主和提举大人的独生女、掌上明珠,平日里对她宠爱上天。
为了便宜明慧到官署找他,提举范景珩专门备了一块腰牌给这位宝贝女儿。
明慧额角冷汗直冒,“这次被我爹收回去了。”
林清璃不拐弯抹角:“别诳我。你跟我提过,你爹的腰牌,你私下叫人仿了三块,真的收走了,赝品给我亦可。”
她抓起桌上宣纸胡乱揉作一团,行了行了!被打败了。
等着!
明慧一边努嘴耍着脾气,一边朝着自己的房间去。
不多时,手里攥着一块铜牌子,上书“皇城司提举令”六个隶字。
她转身,几步离府。
明慧冲她的背影嚷了一句。
“阿姐,可别把我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