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霉味混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肺上。
月光吝啬地挤过高墙上巴掌大的铁窗,在地上投下一块惨白的光斑。
赵清璃蜷在冰冷的石床上,单薄的囚衣挡不住地底渗出的寒气,冻得她指尖发麻。
阿父的咳嗽声。
她的心猛地揪紧。
“阿父?”她哑着嗓子,试探着唤了一声。
咳嗽声戛然而止。
死寂。
半晌,隔壁传来一声沉重又嘶哑的叹息,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凉:“璃儿……是阿父……连累了你。”
赵清璃挣扎着起身,扑到冰冷的铁栅栏边,透过缝隙,只能看到对面牢房一角灰暗的墙壁。
“阿父!”她声音发颤,“您别这么说!女儿不孝,没能……”
“傻孩子……”晋王赵翊的声音隔着石壁传来,虚弱却清晰,“谋逆大案,三司会审,铁证如山……阿父……认了。都怪阿父财迷心窍,才会铸下大错。”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绝望:“只是……苦了你和王妃,你的妹妹至今还流落在蜀地。阿父无能,护不住你们……”
赵清璃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泄出。
“阿父放心,”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如果我们出事,会有人安排王妃去蜀地避难。蜀道虽难,但远离京城是非,总能……平安活下去。”
隔壁又是一阵沉默。
“那你呢?”晋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和恐慌。
“璃儿!你为何不走?!你为何要闯宫!为何要自投罗网!你……你这是要陪着阿父一起死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赵清璃靠在冰冷的栅栏上,脸颊贴着粗糙的铁锈。
“阿父,”她轻轻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女儿……是晋王府的嫡长女。王府倾覆,女儿岂能独活?”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
“女儿此来,非为求生。”
“要么救阿父……要么与阿父同赴黄泉。”
“糊涂!”晋王厉声打断,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撕心裂肺。
“你……你才多大!你还有喜欢你的那个他……”
提到林云舟,赵清璃的心口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那个在临安城翻墙送花、和她并肩杀匪退贼、为她下一场桂花雨的……
他的笑容,他的傻气,他滚烫的掌心……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她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她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他……前程似锦。不该……被我拖累。”
“我去找御史中丞大人”晋王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不管如何,我拼尽全力也要让你出去,跟九思好好过日子!活着!比什么都强!”
原来,阿父指的他是九思哥哥。
“阿父!”赵清璃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您不必再劝!”
父女俩隔着冰冷的石壁,陷入死寂的沉默。
只有远处不知哪个牢房传来的、压抑的呻吟,和更漏单调的滴答声,在死寂的诏狱深处,敲打着绝望的节拍。
然后是重重的开门声,宫里派人来传旨了。
青黛一脚踹开客栈房门,胸脯还在剧烈起伏,小脸涨得通红,汗湿的碎发黏在额角。
“郡主和王爷都放出来了——!”
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后的狂喜,止在空荡荡的客房里。
屋里没人。
雕花木床上,青布帐子撩开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也无。
临窗的榆木方桌上,一盏粗陶油灯早已熄灭,灯盏边缘凝着一圈乌黑的油渍。
桌面上干干净净,只压着一张对折的素白宣纸。
青黛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
她转身冲出房门,沿着狭窄的木楼梯“咚咚咚”往下跑,差点撞翻端着铜盆上楼的店小二。
“掌柜的!天字二号房的客人呢?!”
掌柜拨着算盘珠子,头也没抬:“走了!把你们的房钱也结清了!”
“去哪儿了?!”
“这我哪知道!”掌柜翻个白眼。
青黛僵在楼梯口,手里那张薄薄的纸,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
她转身,像阵风似的冲出客栈,朝着诏狱方向狂奔。
诏狱那两扇沉重的、钉满铜钉的黑漆大门,此刻洞开着。
门外空地上,乌泱泱围着一群人。
几个穿着藏青色短打的健仆,正提着木桶,拿着簇新的、还滴着水的柚子叶,蘸着桶里热气腾腾的黄绿色汁水,往刚从门里走出来的两个人身上洒。
水珠四溅。
“劫难已去!遇难成祥!”
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在一旁指挥着,声音洪亮。
被柚子水兜头洒扫的,正是刚出诏狱的晋王赵翊和赵清璃。
晋王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头发花白散乱,浑浊的老眼在刺目的阳光下微微眯着,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
赵清璃站在父亲身侧半步之后。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洗得发旧的细棉布襦裙。
两个人还没从巨大的厄运困惑中走出来。
“王爷!郡主!您二位受苦了!”
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响起。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孙九思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快步迎了上来。
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绛紫色团花福字纹常服、面容清癯、不怒自威的老者,正是当朝宰辅参知政事,孙九思的父亲孙廷敬。
孙九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痛惜,目光先落在赵清璃身上,在她微湿的鬓角和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才转向晋王,深深一揖。
“世伯!小侄来迟,让您受委屈了!”
孙廷敬也微微颔首,声音沉稳:“王爷吉人天相,平安脱困,实乃大喜。陛下已下旨,此案结断,王爷性命无虞了。”
晋王赵翊看着眼前这对父子,拱了拱手:“多谢孙相,多谢九思贤侄。”
孙九思的目光又回到赵清璃身上,声音放得更柔。
“清璃妹妹,你……还好吗?”
他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素丝帕子,递了过去,“擦擦吧。”
赵清璃接过,没擦。
她的目光越过孙九思关切的脸,越过父亲疲惫的身影,越过那些还在不停挥舞着柚子叶的仆役,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在诏狱门口攒动的人影里,无声地搜寻着什么。
没有。
那个总是穿着月白衫子,笑得没心没肺,或者急得抓耳挠腮的身影。
没有。
青黛气喘吁吁地挤到赵清璃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声私语:“小姐!云舟少爷他……他走了!”
赵清璃低头。
下一秒缓缓抬起眼,清冷的眸子里,有惊涛骇浪。
“清璃妹妹,”孙九思很快恢复如常,收回帕子,声音依旧温和,“此处腌臜。家父已在府中略备薄宴,为王爷和妹妹压惊洗尘,还请移步。”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身后,一辆宽敞华丽的朱轮翠盖马车早已候着,车帘用的是上好的云锦,绣着暗八仙纹样,拉车的两匹骏马通体雪白,神骏非凡。
晋王赵翊看向女儿,浑浊的眼底带着询问。
赵清璃的目光最后扫了一眼诏狱那黑洞洞的大门,还有门口攒动的人影。
依旧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有劳孙相,有劳九思哥哥。”她声音清泠,依旧没什么起伏。
她扶着父亲,走向那辆华丽的马车。
青黛连忙跟上。
孙九思亲自上前,想扶赵清璃上车。
赵清璃接着他的手,动作轻盈地踩着小杌子上了车。
他转身对父亲孙廷敬低语几句,孙廷敬点点头,上了另一辆稍显朴素的青篷马车。
车夫扬起鞭子。
“驾!”
朱轮翠盖马车缓缓启动,碾过诏狱门前湿漉漉的青石板,将那股混合着霉味、血腥气和柚子叶清香的古怪气味,连同那座象征着无尽黑暗和痛苦的牢笼,一起抛在了身后。
车厢内,熏着淡淡的沉水香。
晋王赵翊靠在柔软的锦缎靠垫上,闭着眼,似乎疲惫至极,很快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久违的自由又回来了。
赵清璃端坐在他对面。
车窗的帘子半卷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
半睡半醒间,临安城的喧嚣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辚辚声,孩童的嬉闹声……一切鲜活而嘈杂。
还有俊朗的他,傻傻的笑着。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去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