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还被禁着足呢。
窗棂半开,熏着淡淡的沉水香。
赵清璃临窗而坐,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对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星位,久久未落。
青黛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到了门口放缓。
“小姐,打听到了。”
“如何?”
青黛摇头晃脑袋,再叹口气。
“早猜到了,那个草包,能考上才有鬼!”
青黛围绕她身边,逗她,想探出她的真心。
”“可是那个草包没考上,就参加不了会试,那还拿什么状元!某人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啊!”
赵清璃恶狠狠的瞪着她:“说什么浑话!拿主子逗趣?你是不想好了。”
青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林少爷……中了!举人!”
赵清璃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当真?不要再耍弄我!“
”当真!“
郡主脸上是寡淡的,只有青黛看得出她内里的欢喜。
”多少名?“
”榜尾第一百零八名“
郡主脸上还是波澜不惊,青黛又觉察到了她的一丝失望。
”正常。废物能变可造之才,已是奇迹了。“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听说顾文轩也赴考了?”她声音清泠,听不出情绪。
“顾公子……”青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敬畏。
“是解元!头名!听说放榜时,半个临安府都轰动了!顾家门前,道贺的车马都排到街口了!”
赵清璃没说话。
”王爷还真是给您指了一位状元料的相公!“
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枚孤零零的白子,恰好落在“边星”之位。
最末,却也入了局。
她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着一丝清苦的回甘。
青黛继续说:“王爷得知顾公子高中解元,大喜!说……说顾公子乃栋梁之才,前途不可限量。已经……已经让王妃备了厚礼,亲自去顾府道贺了!还……还让王妃转告小姐,说……说顾家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让小姐安心待嫁……”
赵清璃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知道了。”声音平静无波。
柳家小院。
柳老夫人歪在炕上,腿上盖着薄被,脚踝处缠着厚厚的白布,隐隐透出药膏的褐色和一丝淡淡的草药苦香。
“哎哟……这老胳膊老腿的,真是不中用了……”
她叹着气,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
“下个台阶都能崴了脚……这雨,怕是要来了。”
林云舟在一旁搓着手:“老夫人,您别急,周郎中说养个十天半月就好。您想吃点什么?我让我们家厨子去做。”
柳老夫人摆摆手,目光却飘向临安城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吃什么都没滋味……就是……就是惦记着璃丫头。她爹现在一心想找靠山。她对那个顾郎君满不满意……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
“林二少爷,你天天来看我。也是想从我这里打听点璃丫头的消息吧”
林云舟嘻嘻笑。
“我跟她是朋友,您是她的外祖母。我来照顾不是应该的吗?”
“你可比我那个儿子儿媳更上心思!你跟老婆子说句实话。”
柳老夫人盯着他,用几十年的洞见观瞻的锐利要戳破他似的。
“你是不是喜欢璃丫头?”
林云舟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我是哪颗葱啊?”
“你是哪颗葱?你是颗好葱!我老婆子看着欢喜。”
柳老夫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又问:“那我把璃丫头唤回来可好?”
林云舟一愣:“您有办法?……”
柳老夫人笑着朝自己的腿脚努努嘴。
明白了。
临安城郊,官道上。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碾过尘土,驶向柳家小院。
车厢里,赵清璃端坐着,素衣如雪。
她身侧,坐着一位面容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桂嬷嬷。
奉王爷之命,“护送”郡主回外祖母家“探病”,实则监管。
桂嬷嬷眼皮耷拉着,声音平板无波。
“郡主,王妃交代了,外祖母年事已高,您尽孝是应当。但顾家那边……婚期将近,您心里要有数。在柳家小住几日,便该回来备嫁了。莫要……耽搁太久,惹人闲话。”
赵清璃没应声。
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
绿意葱茏,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被束缚的沉闷。
柳家小院门口。
林云舟正蹲在墙根下,手里拿着个小药杵,笨手笨脚地捣着石臼里的草药,额角沾着灰。
“轻点!轻点!药汁子都溅出来了!”
柳老夫人半倚在院门边的竹椅上,腿上盖着薄被,指挥着,“对,就这样,捣碎了,敷上去才管用!……”
“不辛苦!老夫人您别动!”
林云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动作却更小心了些。
“这草药是周郎中开的,专治跌打扭伤,敷几次保管消肿!您放心,有我呢!”
他一边捣药,一边忍不住抬眼,目光越过院门。
算算日子,她……该到了吧?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骨碌碌”声。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缓缓驶来,停在柳家小院门前。
车帘掀开。
孙嬷嬷先下了车,板着脸,伸手去扶。
一只素白的手搭在孙嬷嬷手臂上。
接着,赵清璃弯身,下了马车。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布襦裙,乌发松松绾着,只簪一根素银簪子。清冷的目光扫过小院,落在柳老夫人缠着厚布的脚踝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外祖母。”她快步上前,蹲下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眼泪啪嗒掉下来。
“您……伤得重吗?”
柳老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掌带着凉意,眼底却漫上水光。
“不重不重!就是扭了一下!璃儿……你可算回来了!外祖母想死你了!”
她拉着赵清璃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眼角余光却瞥向墙根下那个呆若木鸡的身影。
林云舟僵在原地。
手里的药杵“哐当”一声掉进石臼里。
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身影。
她瘦了些。
下巴更尖了。
脸色有些苍白。
那双清冷的眸子,在看向柳老夫人时,才透出一点极淡的暖意。
孙嬷嬷轻咳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夫人好。奴才奉命来侍候。”
奉命来监视的吧!
赵清璃微微颔首,没再看林云舟一眼,扶着柳老夫人,转身进了院子。
孙嬷嬷紧随其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院门“吱呀”一声合上。
隔绝了内外。
也隔绝了林云舟灼热的目光。
他站在原地,像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空荡荡的巷子。
林家西厢房,窗纸上映着林云舟来回踱步的影子。
像只困在笼子里的兽。
他几次走到墙边,又颓然退回。
“少爷,您……还不睡?”阿福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问。
“睡个屁!”林云舟烦躁地抓了把头发,“阿福,你说……她为什么不看我一眼?”
“谁?郡主?”阿福挠头,“她又不是回来看你的”
“那她……她怎么……”林云舟话没说完,又咽了回去。
她怎么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像看块石头。
阿福打了个哈欠:“少爷,您想多了吧?郡主刚回来,又带着个那么凶的嬷嬷,肯定得先顾着老夫人啊!”
林云舟:“……”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
柳家小院。
赵清璃临窗而坐。
窗外,是那堵熟悉的矮墙。
月光清冷,洒在墙头那几丛顽强生长的杂草上。
青黛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进来:“小姐,夜深了,喝点汤歇息吧。”
赵清璃没动。
目光落在窗台上。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碟东西。
用洗净的桑皮纸垫着。
是几颗金黄的枇杷。
个头不大,却饱满圆润,表皮还带着清洗过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枇杷旁边,还压着一张折成方胜的素白小笺。
青黛也看见了,惊讶地“咦”了一声:“这是……”
赵清璃没说话。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凉的果皮。
然后,拿起那张小笺。
展开。
上面是字迹,细密的方正小楷,只写了一行字:
“墙头枇杷熟了,酸得很。你尝尝,是不是比城里的甜?”
没有落款。
“功夫没落下。字好看多了。”
赵清璃捏着纸笺,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拿起一颗枇杷。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剥开薄薄的果皮,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
咬了一小口。
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
一股清冽的、带着点微涩的酸甜,瞬间冲散了喉间的药味和心头的沉闷。
很酸。
酸得她眉头都微微蹙起。
可那酸味过后,舌尖又泛起一丝淡淡的、绵长的回甘。
她没说话。
只是将剩下的半颗枇杷,轻轻放回碟中。
月光下,她清冷的侧脸,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墙那边。
林云舟像只壁虎似的扒在墙头,耳朵竖得老高,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柳家小院那扇紧闭的窗棂。
“少爷……您小心点!别摔了!”阿福在下面急得直跳脚,又不敢大声喊。
“闭嘴!”林云舟压低声音呵斥,脖子伸得更长了。
他看见窗纸上映出她模糊的侧影。
看见她拿起枇杷。
看见她……好像剥开了?
看见她……好像……咬了一口?
然后呢?
然后呢?!
是酸得皱眉了?还是……觉得还行?
他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长双透视眼。
就在这时——
“吱呀——”
那扇紧闭的窗棂,毫无预兆地,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月光如水,倾泻而入。
赵清璃清冷的身影出现在窗后。
她没点灯。
月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素白的寝衣外随意披了件半旧的月白薄衫,乌黑的长发未绾,柔顺地披散在肩头。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墙头那个扒得毫无形象、一脸错愕加傻气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云舟只觉得一股热血“噌”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下意识地想缩回去,又怕错过什么,僵在那里,像个被点了穴的猴子。
赵清璃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极浅,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她又恢复了那副万年冰封的模样。
“别鬼头鬼脑的。”她开口,声音清泠泠的,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穿透寂静的夜色,清晰地砸进林云舟耳朵里,“小心当成贼骨头挨打。”
林云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阿福的脚。
“我就想谢谢你!”他连忙摇头,舌头有点打结,“这次考中,多亏了你!”
“嗯。”赵清璃淡淡应了一声。
沉默。
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林云舟憋了半天,鼓起勇气,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真的要嫁给那个姓顾的?”
赵清璃没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掠过窗台上那碟金黄的果子,又落回林云舟脸上。
月光下,他那双总是带着点混不吝神情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枇杷酸。”她转移了话题。
林云舟眼底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被浇了盆冷水,肩膀都垮了半分。
“不过,”赵清璃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度?“比城里的,有滋味。”
林云舟猛地抬起头!
黯淡下去的眼睛“唰”地一下又亮了!比刚才更亮!像落满了星辰!
他咧开嘴,想笑,又怕太傻,憋得脸都红了,嘴角越咧越大,最后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
“嘿嘿……嘿嘿……”他挠着头,只知道傻笑。
赵清璃看着他这副傻样,几不可察地移开了目光,望向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
“顾文轩,”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中了头名解元。我阿父更加认定他了。”
林云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你要是考上解元。我宁肯嫁给你!我不喜欢那个白面书生,觉得不真诚。”
沉默再次蔓延。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林云舟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成一团。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你……”赵清璃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她侧过脸,清冷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接下来,打算如何?”
“啊?”林云舟一愣,随即挺直了腰板,声音也大了些,“读书!继续读书!苏老先生说了,学问无止境!明年开春,我就去考会试!我给你考个进士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和……委屈:“……总不能……一直让人看不起。”
赵清璃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洒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映出他此刻带着点倔强和不服输的脸。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又是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里似乎少了些隔阂,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东西。
“夜深了。”赵清璃收回目光,声音依旧清泠,“歇着吧。”
说完,她抬手,轻轻合上了窗棂。
“吱呀——”
一声轻响。
窗纸重新隔绝了视线。
只留下窗外清冷的月光,和墙头上那个依旧傻愣愣站着、嘴角挂着傻笑的身影。
林云舟看着那扇紧闭的窗,半晌没动。
心口那里,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又像是被滚烫的蜜糖浇了个透,又甜又涨。
她吃了他的枇杷!
她说有滋味!
她还问他……打算如何!
她关心他!
……这比什么都强!
“嘿嘿……嘿嘿嘿……”他忍不住又傻笑起来,对着那扇窗,对着那轮月亮。
墙内。
赵清璃背靠着冰冷的窗棂。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深处。
那里,藏着那张写着“墙头枇杷熟了,酸得很”的素白小笺。
粗糙的纸面,硌着指腹。
她缓缓抬起手。
月光下,那只捏过枇杷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清冽的酸甜气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楚,悄然荡开。
婚期……
顾家……
解元……
这些沉甸甸的字眼,如同无形的枷锁,再次缠绕上来。
她轻轻闭上眼。
月光无声,流淌在寂静的小院。
墙内墙外,两个身影。
一个靠着窗棂,指尖残留着酸甜的微光,眼底是冰层下无声的涟漪。
一个脚步轻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心口揣着滚烫的蜜糖,眼底燃着“考进士”的星火。
一堵矮墙,隔开了两颗心。
那些酸甜伴着无奈在肆意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