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内,文书库房特有的陈旧墨香与樟脑味混合着。
光线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浮尘。
凭着提举大人的假腰牌,赵清璃得以唬过了门房和差役。
她的指尖拂过卷宗,最终停在那份揭开了糊名的策论卷子上。
目光逐字扫过,清冷的眸子波澜渐起。
字迹倒还是没啥大的长进。
内容却让她一惊。
文字直指时弊,剖析花石纲之祸条理清晰,谏言恳切,忧国忧民,见地深刻,非饱读诗书且心怀社稷者不能为。
可忧国忧民,饱读诗书,怎么能和那个登徒子、废柴联系到一块呢?
若不是亲眼所见卷首“林云舟”三字,她绝难相信这洋洋洒洒、鞭辟入里的策论,竟出自那个临安城纨绔少爷之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刮目相看。
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皮囊下,何时竟藏了这般锋芒和情怀?
下一刻,她已随着狱卒引路,走进了皇城司的监牢。
监牢的甬道幽深阴冷,石壁上凝结着水珠,弥漫着霉味。
隔着粗木栅栏,赵清璃看见了林云舟。
他穿着灰扑扑的囚服,靠坐在墙角草堆上,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沾着灰,下巴冒出了青茬。
几个月未见,他瘦了些,轮廓更显分明。
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没有预想中重逢的喜悦。
或许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拉扯。
凭空思念的苦,在此刻的静默对视中得以宣泄。
几个月来的担忧、焦虑、压抑的思念,以及此刻看到他身陷囹圄的心疼,还有对他鲁莽行事惹下大祸的恼怒,种种情绪在赵清璃胸中翻江倒海成一片。
她总有这种能力,内心狂澜,面上冷冽。
“林云舟。”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本事不小啊。”
林云舟摸着后脖笑笑。
“小试牛刀,见笑了。”
“不仅考上了太学,还进了皇城司的大牢。大宋一百多年,你这样的太学国生还是头一位吧。”
林云舟动了动,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
“郡主,你是来救我还是来看我笑话的啊!”
“我是来看你死了没。死了的话,我好给临安的林家报丧。”
好恶毒啊!这这这,字字砒霜啊!
“怎么想起抛下临安城的婉儿小娘子,跑到汴梁这里吃苦修学的?待在温柔乡里不好吗?”
哇,这又是打翻了几缸醋啊。
论做生意,一个宋婉儿顶十个郡主。但论拿捏人心,一万个宋婉儿也比不上郡主一根小指头啊。
这类比叫她哭笑不得。但这马屁拍的是浓情蜜意。
“你个小骗子,去年让你来考太学,你不来。如今又巴巴的赶来了。”
他想扯出一个惯常的、满不在乎的笑,却终究没能成功。
“你走了,我心里面的临安城也空了。”
话锋一转,话从浮浪风格变成深情抑郁。
赵清璃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你来,为什么不知会我?”
“我……”
林云舟喉结滚动,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是很快要奉旨成婚了吗?我不知怎么面对你。”
他看着她眼底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水光,比任何刑罚都难受。
不知怎么面对你。她又何尝不是。
她猛地别过脸。
还是别聊这些烦人的情愫了,拉扯不清。
还是来论一论当务之急。
“逞一时意气,妄议朝政!你可知这是掉脑袋的罪过?!”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后怕。
“亏得当今圣上宽仁大度,不滥启文字狱,若是在洪武开朝,你的脑袋留不到第二天!”
赵清璃向前一步,逼近栅栏,清泠的目光像冰锥,直刺向他。
“总不能我成婚之日,便是你在汴梁赴死之时吧?”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
几个月来的担惊受怕、为请旨退婚奔走的心力交瘁,此刻都化作了指责,只想狠狠骂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可骂着骂着,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一层薄薄的水色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她清丽的脸颊上滑下来,又跟着一滴。
这不是郡主在他面前哭的第一回了。
看她掉泪,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心如刀绞。
“清璃……”他哑声唤道,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无措,“别哭……我错了,我真错了……”
他伸出手,穿过栅栏的缝隙,想去擦掉她的泪痕,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停住,微微颤抖。
她看着他停在半空的手,看着他眼中的心疼和慌乱,一股更强烈的委屈和酸楚涌上心头。
赵清璃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壮实有力,骨节分明。
她低下头,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内侧!
“嘶——!”林云舟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挣扎,更没有抽回手。
他咬紧牙关,任由那尖锐的疼痛从手腕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牙齿的力道,感受到她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赵清璃才缓缓松口。
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清晰深刻的齿痕,竟然微微渗出血丝。
那是真发狠了啊!
她抬起头,眼眶依旧泛红,眼神却恢复了清冷,只是那清冷之下,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给我乖乖在这待着。本宫自会救你。”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冤家,上一世欠你的。”
从小骗子变成了小冤家?
那可是话本里打情骂俏的词啊!
丢下这几个字,她不再看他,转身快步离开了牢房,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满足。
林云舟退回牢笼,抚着胸口,被郡主又狠又甜的手段虐死了。
虐的欲生欲死。
出了皇城司,赵清璃直奔国子监祭酒府邸。
她要找孙九思。
林云舟的案子,他是政敌们真正想拉下来的目标。
然而,在祭酒府门前,正遇上孙九思的亲随孙安。
孙安恭敬行礼:“郡主,您是来找孙大人的吧。他现下不在,交代我,只要您来,稍作等候。他去去就回。”
无奈,赵清璃只得在祭酒府的花厅等候。
花厅的下边桌案上放着一封信笺。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清璃,我与皇城司范提举一同进宫面圣,静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