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郊,冷风刮得人脸皮发紧。
赵府门前,一辆青篷马车套好了,车辕上凝着层薄霜。
王爷扶着王妃正要登车,赵清璃忽然上前半步,素白的手搭在车辕上。
周嬷嬷随行。
“阿父,娘亲。”
她声音清泠泠的,像檐角坠下的冰凌子。
“此去明德寺,山路盘旋陡峭,车马颠簸难行。听说寺里慧明大师后过几日要启建水陆法会。”
她眼风扫过王妃的面色,分明没有睡好。
“不如在寺中多盘桓几日?一来可避路途劳顿,二来……也为积愿祈福。”
王爷脚步一顿,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就怕你娘亲……”
王妃捏着帕子按了按额角。
“山中风景好,又清净,我们也正好散散心……”
“娘亲说的是。府中有女儿照应。”
赵清璃截过话头,指尖无意识蜷了下,“青黛已备好供奉的香油钱,连同几卷新抄的《地藏经》,都放在后头那辆小车里了。”
车帘缝隙里,果然露出半截靛蓝布包袱。
王爷沉吟片刻,看向王妃:“咱们这女儿当真是贴心。”
王妃望着女儿沉静的眉眼,又瞥了眼车后那包得方方正正的经卷包袱,终是叹了口气:“也罢。山中清净,咱们住两天抄经静心。”
车夫赵忠甩了个响鞭,周嬷嬷坐他身边。
马蹄“嘚嘚”碾过青石板,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
赵清璃立在阶前,素色斗篷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脊线。
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巷口拐角。
她转身回院里!
院门被撞开一道缝!
林云舟像只偷油的耗子,哧溜钻进来,月白袍子下摆沾着墙头灰。
“走了?”他挨着她,压低嗓子,眼睛亮得吓人。
赵清璃没应声,只快步穿过庭院,裙裾扫过石阶上未化的霜。
林云舟亦步亦趋,嘴里不停。
“郡主,我昨天想了一晚,我错了。”
赵清璃推开书房门,“你聪明绝顶,岂会有错?”
她走到石案前,掀开镇纸。
底下压着一本书,书名被她遮住了。
林云舟凑过来,鼻尖几乎蹭到她鬓角。
“我真错了!错在自以为是,离了大谱。”
她扭过头去,相应不理。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
“喏,从主母那儿要来的烤柿饼!甜得很!尝尝”
纸包掀开,四个扁圆柿子挤在一起,表皮烤得焦脆,裂开的口子里露出金红流心的瓤,热气混着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赵清璃眼皮都没抬:“拿走。”
“尝尝呗!”林云舟捏起一个,硬往她嘴边递。
柿子擦过她唇角。
一点温热的糖汁蹭在肌肤上。
赵清璃猛地后仰,袖口带翻了笔架!
“哗啦——”
紫毫、狼毫滚了一地。
“林云舟!”她咬牙,耳根却泛了红,“再动手动脚,我让青黛拿笤帚撵你!”
林云舟被吓得不行,连连后退。
好家伙,只当她有时冷冰冰,有时甜腻腻,发起凶来能生吞了人。
一团毛茸茸的白影“嗖”地从窗台窜进来!
是雪团。
它直勾勾盯着林云舟手里的油纸包,尾巴高高翘起,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哎!雪团!——你原谅我吧。”林云舟蹲下手一抖。
雪团后腿一蹬,炮弹似的扑向他手腕!
你说你,脾气怎么这么大呢?”“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书案边的人听见。
雪团呜了一声,在反驳。
“不就是没先喂你吗?至于掀桌子?”林云舟伸出手指,虚点了点猫鼻子,“看看,把郡主的新裙子弄脏了吧?多金贵的料子!”
“我知道错了,下回有好吃的,肯定先孝敬您这位小祖宗,行不行?”
“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手欠,不往您跟前凑,不招您烦……”
他每说一句,眼风就往赵清璃那边瞟一下。
”来,我把这烤柿饼孝敬你吧。“
句句都是说给那只“大雪团”听的。
“林云舟!”
赵清璃终于忍无可忍,直起身。
她几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
清冷的眸子里火星子噼啪乱溅。
“跟只猫唱什么戏?”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林云舟仰着头,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我正在跟它道歉呢!……”
话没说完,一只微凉的手猝不及防伸过来!
精准地揪住了他的右耳!
力道不轻!
“嘶——!”林云舟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想躲。
那只手却攥得更紧,把他整个人往上提溜。
“指桑骂槐是不是?”
赵清璃瞪他。
林云舟只好歪着脑袋,顺着她的力道,半站不站,姿势滑稽。
耳朵被她指尖捏着,又疼又麻。
鼻尖全是她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梅香。
“你给我听好了!”
赵清璃凑近了些,气息拂过他耳廓。
林云舟浑身一僵,耳根子“唰”地红透。
“林云舟”她声音压得低,字字清晰,像小锤子敲在他耳膜上,“你再敢瞒着我,我就不原谅你了。”
松手,放脱了他。
林云舟心头一松,咧嘴笑了:“谢谢郡主!那西厢房咱们开工?图纸、物料、匠人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一声令下了。“
”我也是为了咱爹咱娘住着舒服“。
她瞳孔瞪着他,漾出三分恼、一分羞。
“那把图纸给我瞧瞧。”赵清璃淡淡道。
林云舟挠头,嘿嘿傻笑。
“哎!好嘞!”
柳家的院子西侧堆着新运来的黄泥砖,木料刨花撒得到处都是。
五个泥瓦匠正蹲在刚挖开的地基沟里砌墙,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东家!灰浆稠了!”
领头的周师傅吼了一嗓子,手里的瓦刀敲得砖块当当响。
林云舟卷着裤腿跳下地基沟,靛蓝短褂后背湿透一大片。
“成了!”周师傅咧嘴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少爷这手艺,能顶半个老师傅!”
众人扭头——
青黛拎着竹篮站在月洞门下,杏黄衫子被晒得发亮。
她身后,赵清璃一身月白细葛布裙,乌木簪松松绾着发,怀里抱着个红漆食盒。
“郡主!”
工匠们忙不迭起身行礼,沾满泥灰的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
林云舟蹭地从地基沟里蹦出来,带起一蓬灰土。
冲她们傻乐。
“郡主给大家炖的茶,给师傅们解渴。”
青黛把竹篮往砖垛上一搁,掀开蓝布,二十几个粗瓷碗码得齐整,碗沿还凝着水珠。
工匠们一窝蜂涌过去。
青黛倒了碗凉茶,四下张望:“少爷呢?”
“那儿!”周师傅一指墙角。
林云舟还蹲在墙根下,跟最后一块砖较劲。汗珠子顺着他鬓角往下淌,月白衫子后背湿了一大片,紧贴在背上。
周师傅灌了一大口,冲林云舟挤眼。
“少爷好福气啊!郡主连咱们这些粗人都惦记着!”
哄笑声里,林云舟耳根发烫。
他抓起汗巾抹脸,白布瞬间糊成灰黄色。
“站着。”
赵清璃不知何时走到跟前。
食盒塞给青黛,素手抽出袖中帕子。
林云舟僵在原地。
那方素白棉帕带着冷梅香,轻轻拂过他额角。
她拿香帕子角扫过他的眉骨时,他喉结滚了滚。
“砖灰沾睫毛上了。别动!”
她用帕子拂他长长的睫毛。
她清香的气息均匀的喷洒在他的脸上,心跳疯狂加速。
——日光斜切过她低垂的眼睫。
——唇珠微翘处凝着一点润泽的丹砂红。
——白皙的脖子泛着皓洁的莹光。
他的目光钉在她唇上,喉结不受控地滚动。
青黛不小心看到了这幕,又害羞、又“噗嗤”笑出声。
太阳坠到西厢房檐角时,地基又垒高了三层砖。
休息的间隙。
林云舟蹲在井台边,就着青黛打上来的冰凉井水,一遍遍搓洗着那方香帕子。
泥灰在清水中化开,染黑了一盆又一盆清水。
他搓得极其用力,极其认真。
直到那方棉布重新露出素白的底色和那枝若隐若现的墨兰。
他拧干帕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对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端详。
帕子角上有一枝冬梅。
看着帕子,想着郡主小娘子,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