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带着股子钻骨头的阴冷,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
临安城青石板路汪着水,倒映着铅灰色天穹,湿冷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碾过积水,停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别院角门。
车帘掀开,赵清璃扶着青黛的手下车,素白裙裾拂过湿漉漉的门槛,没溅起半点泥星。
“郡主这边请。”
一个穿着靛蓝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早已候着,声音不高,带着宫里人特有的平板。他是太子近侍。
引着她穿过几重寂静庭院,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和香灰混合的沉闷气味。
最终停在一处临水的暖阁外。
“殿下,清璃郡主到了。”内侍躬身禀报。
“进。”
声音温润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赵清璃独自步入暖阁。
阁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暖意融融,驱散了外头的湿寒。
太子赵桓正凭窗而立,看着窗外一池残荷。
他不过二十七八年纪,一身家常的石青色云纹直缀,玉冠束发,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在微光里显得清俊而沉静。
“臣女赵清璃,参见太子殿下。”
她敛衽行礼,姿态恭谨,脊背却挺得笔直。
太子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免礼。坐。”
他指了指窗边铺着锦垫的紫檀圈椅,自己则在对面坐下。
小几上已备好两盏清茶,热气袅袅。
”你不好奇,为何会在临安见到本王?“
”殿下关系社稷安危,您到哪谋划什么,自然是臣女不配知道的。“
“还是这么鬼灵精!江南湿冷,不比京城干爽。清璃妹妹可还习惯?”
太子端起茶盏,语气随意,像闲话家常。
“尚可。”赵清璃垂眸,声音清泠,听不出情绪,“劳殿下挂心。”
太子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未离开她低垂的眼睫。“顾家跟你的婚事,定在何时?”
“就在大后天。”
“顾文轩此人,”太子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
“才学是有的,家世也清贵。只是……本王听闻,他在京中时,就与礼部李侍郎家的千金,似乎……不清不楚,有过逾矩。”
赵清璃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水汽氤氲上她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瞬间掠过的冷光。
她缓缓抬眼,迎上太子探究的目光。
“顾公子些许有些风言风语,做不得数。臣女能得此良配,已是幸事。阿父以前是正一品。如今落魄,蒙天子开恩,不杀不徙,能与五品的知府结亲,已是难得……唯求安稳。”
太子看着她这副无懈可击的平静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芒,随即又化为温和的笑意。
“你能如此想,甚好。”
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推至赵清璃面前。
“你大婚在即,本王也没什么稀罕物事。这枚玉镯,是母后旧年所赐,触手生温,养人。便赠予你,权作添妆之礼。”
盒盖打开,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镯。
玉质细腻温润,毫无瑕疵,在暖阁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一看便知是宫中之物,价值连城。
赵清璃心头微震。皇后旧物?这礼太重了。
她起身,再次敛衽:“殿下厚赐,臣女愧不敢当。”
“收着吧。我怎么说也是你堂兄。”
太子语气不容拒绝,“你父王之事……本王心中有数。顾家这门亲事,于你,于赵家,确是眼下最好的出路。望你……珍重自身。”
“臣女明白。谢殿下。”
赵清璃双手接过木盒,指尖触到微凉的紫檀木,心口却像压了块石头。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雨打残荷的沙沙声。
太子端起茶盏,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凋敝的荷塘,声音似乎有些飘忽。
“今日,本王在临安街上,见到一人。”
赵清璃捧着木盒,静静听着。
“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太子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姓林,名云舟。你可认得?”
赵清璃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紧!她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紧了木盒边缘。
“可是临安府那个……经营茶铺的林家二少爷?臣女与他……相识。”
“哦?仅是相识?”太子转过头,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
“可本王瞧他书房墙上,挂着一幅小像。画中女子……眉眼气韵,与清璃妹妹你,倒有八九分神似。”
轰——!
赵清璃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耳根瞬间烧得滚烫!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他竟然……
太子将她瞬间的僵硬和耳根那抹飞红尽收眼底,眼底笑意更深,带着一丝了然和促狭。
“那小子,倒是个难得的痴情种。”
他慢悠悠地品了口茶,“乡试中了举人,也算脱了‘废柴’的名头。本王瞧着,为人坦诚,也有见地,与我投缘,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或可一用。”
赵清璃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已恢复一片清泠的平静。
“殿下慧眼识人,是他林云舟的福分。”
她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臣女……替他谢过殿下赏识。”
太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安心成婚吧!很多事情我们改变不了。时间会改变。“
“时辰不早,你且回吧。”他挥挥手,“大婚在即,好生准备。”
“是。臣女告退。”
赵清璃起身,行礼,捧着那沉甸甸的紫檀木盒,转身退出暖阁。
暖阁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隔绝了里面温暖的龙涎香气和太子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一路上,挥之不去的,是太子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本王瞧他书房墙上,挂着一幅小像……”
那幅小像……
那个登徒子……
他竟敢……竟敢把她的画像挂在墙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恼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