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分割的阳光,将偏殿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申时行坐在案前,那方沉甸甸的黄绫卷册铺展开,如同一条直通权力旋涡深处的甬道。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墨香和尘埃的混合气味,压抑得令人几欲窒息。
他提起御笔,笔杆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目光落在空白的卷首,徐阶那三点谕示,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在脑中。
“内阁奉敕,宣谕都察院并十三道监察御史及各科给事中……”
笔尖沾满了浓稠如血的新墨,落笔却异常滞涩。每一个字都像要从金砖地里撬起,重逾千斤。他感到颈后被那无形的“龙腹”紧紧贴合着,既是依靠,亦是桎梏。徐阶的声音如在耳畔回响:位置、洞察、分寸……
其一,表面文章。要严厉!斥责捕风捉影、构陷倾轧、党同伐异、动摇人心……
申时行运笔如刀,字字仿若从《大诰》中斩落:
“近有风宪之臣,不思靖献本职,匡正朝纲。反以一己私臆,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妄言无根!甚或朋比党援,构陷倾轧,以行其私,视国法纪纲如无物!”
“尔等身膺耳目风纪之寄,不思恪守正道,忠勤王事,反以此等行径扰摇人心,淆乱国是,实乃负恩溺职,大拂朕心!更悖于祖宗设立科道之本意!”
“此等行止,迹近乱臣贼子之心,情同祸国殃民之渐!朕与内阁,深恶痛绝,断不能容!”
措辞之峻烈,罪名之深重,几乎将昨夜风波无限上纲。每一个凌厉的转折,每一次沉重的顿笔,申时行都仿佛能听到言官清流们阅后倒吸的凉气。这是筑起一道高高的堤坝,堵住所有悠悠之口,做给天下人看的威严。
其二,定调定音。陛下已金口玉言判定……为‘捕风捉影,究系小节’!……彻底定性……
笔锋稍转,却更为森冷地指向:
“然细究昨夕纷扰,多属枝节琐务,捕风捉影之谈,究系无稽之谈,实不足挂齿于庙堂之上,扰圣虑于宸衷之中!”
“陛下明察秋毫,乾坤独断,已洞悉此等喧嚣尽系‘捕风捉影,究系小节’!”
“夫朝廷纲纪,首在明体达用,而非纠缠微末。尔等应深体圣意,以此为戒,自此以后,务必举劾有据,持论中正。凡涉捕风捉影、究系小节之事者,非但不能增益国是,徒然耗费物力,更易启党争倾轧之渐,贻害无穷!”
“定调定音”四个字的力量,随着“陛下明察秋毫”、“圣意”、“以此为戒”等语的反复锤打,被不断夯实。那场险些掀起滔天巨浪的风波,就这样被强行按入“微末”、“琐务”、“不足挂齿”的冰水之中,冻结成案牍上微不足道的一笔。
申时行清楚,此语一出,高拱所有关于“根本”的疑虑与追问,就此断绝了所有的政治空间与合法性。这不是惩罚,却是比惩罚更彻底的封杀。
其三,悬剑示警。‘一经查实,定严惩不贷’……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未曾落下的剑!
申时行笔尖凝住,深吸一口气,墨色似乎变得更加浓重压抑。这一笔,才是真正的杀招,是徐阶画龙点睛的权杖。
“朝廷宽仁,不欲穷究细故。然则,若有冥顽不灵之徒,不思恪遵此次训谕,犹自蹈故辙,捕风捉影,造作无根,乃至诽谤攀诬,扰乱视听,朋比伐异,动摇人心者——”
“一经查实,定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严惩不贷”四字力透纸背,其杀伐之气,如同寒冰淬炼的利刃,骤然悬垂于所有言官的头顶。它不具体指向昨夜那几个人,却精准地指向了未来的所有人、所有事——无论大小。
这把剑的意义不在其必然落下,而在于其永恒的悬垂,在于那份“一旦越界,后果难测”的巨大不确定性,足以让最桀骜的言官也心生忌惮。它将徐阶对言路那无形而强大的钳制力,堂而皇之地写入了这篇皇皇谕旨。这是对言路最致命、最深远的束缚,美其名曰“整肃官箴,以定人心”。
他笔锋再微转,将徐阶那“点到即止”的要求落到实处:
“近来议论繁多,有议及宰辅中枢、顾命大臣者,词气乖张,形迹浮躁,尤失风宪体统!此虽未见公然指斥元老勋臣之名,其语意含沙,迹近构陷攀援者,皆属朋比倾轧之流,尤为可虑可恨!尤须痛加砥砺,恪守本分。”
没有“高拱”二字,只有“宰辅中枢”、“顾命大臣”、“元老勋臣”这些含糊却又心照不宣的指代。将高拱殿上的失仪和影射,轻描淡写地裹挟进“词气乖张”、“形迹浮躁”、“语意含沙”、“迹近构陷”的大帽子下,融入了对“朋比倾轧”的通盘批判之中。
高拱的愤怒与委屈,成了这训诫中一个模糊的背景噪音。给他留了“一丝颜面”,也为皇帝留了余地,更让徐阶那“并非私仇,只为公义”的姿态做得十足。
搁下笔,申时行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从头至尾审视一遍这份训诫谕旨。表面上看,它冠冕堂皇,引经据典,严辞厉色,充满对朝纲的维护和对不法行径的痛恨。
然而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是徐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精妙算计:平息风波,压制高拱,束缚言路,巩固己位,取悦帝心……所有目标,都在“大局为重”的金字招牌下,借他申时行之手,天衣无缝地织入其中。
他仿佛握着的不是笔,而是一柄刚淬火完毕、寒光四射的戒尺。徐阶的戒尺。而他自己,正是这柄戒尺无声的锻锤,是他为徐阶的意志覆上了这层堂皇的文字外衣。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与隐忧混杂着那“龙腹之鳞”的依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殿门轻启,一个低眉顺眼的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仿佛从未离开过原地。申时行知道,这是徐阶的亲信。他将刚刚写好、墨迹未干的黄绫谕旨小心卷起,双手奉上。
内侍接过,没有任何言语,如同一道影子般退了出去,消失在这幽长的回廊深处。申时行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口,心头一块石头落下,却又似乎有更大的阴影升腾起来。他知道,这卷轻飘飘的谕旨,从此刻起,便拥有了帝国意志的分量,即将在朝堂之上掀起无声却更为深邃的波澜。高拱雷霆手段带来的短暂震荡,将彻底被这柔韧如丝、却能勒死反抗的“训诫”所弥合、吸收、化解。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指肚上沾了一点新鲜的墨迹,乌黑,浓重,带着难以洗刷的粘稠触感。窗外依旧有阳光,打在他身上,却丝毫驱散不了那沁入骨髓的寒意,更照不透指间沾染的、属于龙腹深处最为幽暗的底色。这片依附的鳞甲,在今日,已然被权力的染缸彻底淬过。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