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捏着帖子,指尖冰凉,心中那根弦瞬间绷紧。
“为徐大人洗尘压惊”?这话说得何其堂皇,又何其阴毒!高拱分明知道玄武湖对峙他当场落了下风,哪里需要旁人“压惊”?
这宴请名目本身就带着强烈的戏谑和试探:一则讽刺徐阶玄武湖上“受惊”纯属做戏(若真如此,自然要“压惊”);二则逼他申时行表态——你究竟是谁的人?那日在画舫内舱,是否真有你?
更厉害的是,落款直署其名。堂堂翰林学士,给翰林侍讲申时行下帖,姿态竟放得如此之“低”,反倒将申时行架到了火上:不去,便是公然不给他颜面,坐实结党嫌疑;去,便是被高拱捏在掌心搓揉,且必然得罪徐阶。
这哪是请柬?分明是一柄开了刃的软刀子!申时行感到一阵窒息。
他立刻派人将帖子的原样火速密呈徐阶府邸,并将自己的忧惧和盘托出。此事已然将他逼至绝境,他不再是旁观者或协调者,而是被高拱直接点名卷入旋涡的中心。
未几,徐阶的回复到了。没有信件,只有一张回在他送去的帖子上的朱砂批注,字迹沉着有力:
“客随主便。茶清可品,酒淡堪尝。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汝默当察之。吾自备薄酒一壶,届时同饮。”
字字如钉,钉在申时行心上。
徐阶看透了,也给出了路。“客随主便”,是要他应对不失礼数;“茶清酒淡”,暗示高拱所供之物未必入口,需谨慎分辨;“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则是直指高拱设宴之阴谋——意在试探,意在逼他站队!
最关键的在后半句:“吾自备薄酒一壶,届时同饮。” 这是徐阶的决定——他也要去!而且要带着自己的“酒”去!徐阶要以他内阁首辅的身份,主动介入这场名为“洗尘”、实为鸿门的夜宴,亲自去会会高拱,更是亲自为申时行分担这份压力。他带去的那壶“酒”,是支持,是同盟的象征,更是一种宣示——他徐阶,并未被“惊”倒!
申时行深吸一口气,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仿佛松动。有徐阶同往,这死局便有了周旋的余地。徐阶不仅解了他的围,更展现了一位老辣政治家在巨大压力下的担当和反击的决心。
他立刻铺开一张散发着淡淡梅梢月气息的信笺,那是他偏爱的精致南纸。提笔沾墨,运腕沉稳,仿若刀刻:
“高公钧鉴:
尊帖敬悉。徐阁老蒙公厚意垂询,实惶恐至深。时行闻之亦感荣幸。阁老近日清修慎虑,闻公雅招,欲亲至席间,向公言谢。时行当附骥尾,随侍左右。
谨遵钧命,酉时三刻,敬登宝府,叨扰清饮。
末职申时行 顿首再拜”
这封回帖措辞谦恭至极,把“主角”位置牢牢安在“徐阁老”身上,申时行自称“末职”,将自己置于“随侍”的陪衬角色。明面上,是徐阶承情、申时行陪同赴宴,合情合理。
但字里行间却清晰地传递出信息:去的是两个人,是以徐阶为首!申时行把自己巧妙地藏在了徐阶的身影之后,既回应了高拱,又未堕入其单独逼问的陷阱,更不露痕迹地表明了立场——他与徐阶同行。
帖子送出,申时行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这场突如其来、暗藏杀机的夜宴,已被徐阶的决断和他自己的应对,暂时拉回了一个微妙而危险的平衡点。
“洗尘”?这尘埃,恐怕是越洗越浊了。他和徐阶的同盟,也在这一刻,被高拱的刀锋逼得更加紧密,再无退避的缝隙。风暴眼的中心,即将移至高拱那座气派的府邸。
酉时三刻,一场暗流汹涌的“清茶淡酒”,即将开宴。
酉时三刻,高府门前石狮静立,朱门半开,似一张噬人的口。申时行随在徐阶身后半步,踏入门槛,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迎面扑来,府内灯火辉煌,仆从肃立无声,比往日更显威严肃杀。
高拱身着常服,已端坐正堂主位。他并未起身相迎,只将手中青花盏略一抬,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进来的二人,最终钉在徐阶身上,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徐阁老,玄武湖上受惊归来,竟还有雅兴赴我这粗陋之宴?高某这里,粗茶淡酒,但尚可暖暖身子。”
这话开场便带着刺。“受惊归来”?直指徐阶在玄武湖被逼质问的狼狈。而“暖暖身子”,更是讽刺徐阶胆小体弱需人慰藉。
徐阶步履沉稳,神态自若,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拱手笑道:“高公此言差矣。玄武湖上,春风拂面,与同僚叙谈国事,何惊之有?倒是劳高公挂怀,竟亲书拜帖设宴‘洗尘’,徐某受宠若惊,感佩莫名啊。”他特意强调了“亲书拜帖”四字,点出这份“殊荣”本身就不寻常。
他径自走到高拱左手边的客席首位落座,举止自然从容。“至于雅兴……朝廷休沐,同僚叙旧,谈何雅兴不雅兴?倒是高公这府上,灯火通明,气派恢宏,便是粗茶淡酒,能在此间一品,亦是幸事。”
申时行跟在徐阶身后,只在高拱右手边的次席默默坐下,执礼甚恭,低眉垂目,宛如一尊泥塑木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好!”高拱盯着徐阶脸上的平静,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哈哈一笑,将手中茶盏放下,话锋却陡然转向肃杀,“既是一品,那今日这茶,徐阁老可要细品!‘客随主便’嘛!来人,奉茶!”
家仆应声,捧上一个托盘,上面并非高拱自己饮的青花盏,而是两只极其考究的景德镇白瓷茶碗,碗壁薄如蝉翼,透光可见,茶汤翠绿澄澈,一看便是顶级新摘龙井。
高拱亲自提起桌上的宜兴紫砂壶,竟离席走到徐阶席侧,竟是要为他亲自斟茶!
堂内气氛瞬间凝滞!以高拱的身份地位,亲自离座为客人斟茶,这“礼遇”太重,重得让人心头打鼓。管家和下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