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徐阶踩着冻硬的青石板往文渊阁去,官靴底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他刚转过午门,就见两个小太监抱着个红漆木匣从乾清宫方向跑来,匣上的金漆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徐阁老留步!”领头的小太监喘着白气,“万岁爷急召。”
徐阶在廊下站定,看着小太监将木匣放在他脚边。铜锁上还带着体温,他伸手一掰,“咔嗒”轻响,里面滚出几卷明黄缎子——竟是昨日刚印好的《劾严氏父子奏疏》。最上面一页,嘉靖帝用朱笔圈了“通倭”二字,墨迹未干,在雪光里泛着暗红。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喧哗。徐阶抬眼望去,只见几个锦衣卫押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往诏狱去,那人穿着六品官服,半边脸肿得认不出,腕子上还系着半截红绳——像是昨日被抄家的严府幕僚。
“徐阁老!”申时行从街角转出来,手里攥着卷宗,“方才从严府暗室里搜出个账本,记着去年秋粮漕运的缺额。苏州、松江两地,足足少了二十万石。”
徐阶接过账本,见封皮上盖着“内承运库”的印——那是皇家粮库的戳儿。他突然想起今早黄锦说的话,嘉靖帝翻着抄家的清单,盯着“御赐”二字发了半个时辰的呆。“走,去诏狱。”他将账本揣进袖中,“严世蕃的嘴,该撬开了。”
诏狱的地牢泛着霉味,严世蕃蜷在草堆里,身上的锦缎已被撕成碎片,露出腰间狰狞的刀伤。见徐阶进来,他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染血的牙齿:“徐阁老,你来得正好。我爹让我给你带话。
徐阶没接话,只示意狱卒搬来凳子坐下。“那幅字是用明矾水写的,”严世蕃凑近些,声音里带着癫狂,“得用指甲盖儿蘸着茶水抹,才能显形。你猜我爹给皇上写了啥?‘东南倭患,非嵩不能平;西北边境,非嵩不能定。’”他突然大笑,“徐阶啊徐阶,你扳倒我爹,是要让皇上再找个能替他挡刀的?你当这天下,离了我严家,还能转得动?”
徐阶的指节在膝头轻轻叩了两下。他想起二十年前,夏言被绑赴西市时,也是这样狂笑,说“严嵩小儿,你终有一日报应”。如今轮到严家,可这皇城的砖缝里,哪有真正干净的?
“把他嘴堵上。”徐阶起身要走,却被严世蕃一把拽住裤脚。那双手冰凉,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还有件事……去年冬月,你儿子徐璠在扬州买的盐引,记得吗?三十万引,每引少交五十文,够买半座庄子。”严世蕃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住口!"徐阶弯腰捡起地上的破棉絮,擦了擦被踩脏的靴底,声音轻得像叹息:“告诉黄公公,今晚把这牢里的老鼠都清干净。”
雪又开始下了,细得像盐粒。徐阶踩着积雪往家走,远远看见自家院门口站着个人,披着件灰布斗篷,手里提着个食盒。走近了才认出,是当年夏言的贴身书童阿福,如今在顺天府当差。
“徐大人。”阿福掀开食盒,取出碟桂花糕,“我家夫人说,您从前最爱吃她做的这个。”他压低声音,“夫人还说,夏阁老临刑前,让她给徐大人带句话——‘莫学我,莫负君’。”
徐阶捏着桂花糕,指腹沾了些糖霜。月光下,糖霜泛着细碎的光,像极了二十年前西市的雪,被雪覆盖后,在阳光下折射出的那种亮。
“替我谢谢夏夫人。”他将食盒收进袖中,“告诉她,有些债,该还的总要还。”
回到府里,徐阶没点灯,就着月光翻出夏言的遗卷。卷首是首诗:“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墨迹已经有些模糊,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徐阶吹灭蜡烛,躺回床上。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像极了当年在翰林院值夜时,更夫敲的梆子。
次日清晨,申时行拿着兵部的兵符记录来寻徐阶。两人隔着案几对坐,徐阶将夏言的遗卷推过去:“你看这诗的最后两句。”
申时行低头,见卷尾写着:“若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他明白徐阶的意思。严嵩倒了,可北边的鞑靼还在叩关,东南的倭寇还未肃清。皇上要的从来不是清官,是能替他守住江山的“刀”。严嵩是刀,徐阶、申时行,何尝不是刀?
“去把账册整理好。”徐阶端起茶盏,吹了吹浮着的茶叶,“今日午后,呈给万岁爷。”
申时行应了一声,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大人,昨夜诏狱送来个消息,严世蕃昨夜彻底闭嘴了。”
徐阶的手顿了顿,茶盏里的涟漪荡开,倒映着他微白的鬓角。“知道了。”他说。
雪停了三日,京城的天却始终阴着。三法司的判决书呈到御前时,嘉靖帝正在看严府抄家的清单。他翻到最后一页,见写着“珊瑚树一株,高四尺,值银三千两”,突然将清单甩在地上:“这等物件,留着做什么?都给朕烧了!”
黄锦慌忙去捡,却被火折子燎到了袖子。他忍着疼,将清单投入炭盆。火苗舔着纸页,“严嵩”二字先化作黑蝶,接着是“严世蕃”,最后是那些数不清的金银数目。
“传徐阶。”嘉靖帝望着跳动的火焰,“朕要听他说,这天下,该怎么治。”
徐阶跪在丹墀下,抬头望着龙椅上的身影。那人身穿明黄衮服,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可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未干的泪——像极了二十年前,夏言被押赴西市时,他跪在午门外观看的模样。
“回陛下,”徐阶的声音平稳如钟,“治天下,需得用良臣,更需得防奸佞。严嵩父子之败,败在贪,更败在擅权。陛下若能明法度、严监察,何愁江山不稳?”
嘉靖帝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徐阶,你比严嵩精明。”他指了指炭盆里未燃尽的清单,“把这些灰烬,撒到午门外。让天下人看看,朕不要贪官的财物,只要他们的狗头。”
徐阶领旨退下时,见申时行站在殿外,手里捧着个锦盒。见他过来,申时行打开盒子,里面是块羊脂玉佩,刻着“忠慎”二字。
“这是夏阁老的遗物。”申时行说,“他说,当年他任首辅时,总怕自己忘了这个。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徐阶接过玉佩,触手生温。他望着午门外的积雪,见几个百姓正蹲在墙根下,分食着被抄家的严府仆役扔出来的枣泥酥。孩子们抢着酥饼,笑声穿透了冬日的寒冷。
他突然想起严嵩在藏书阁里说的那句话——“帝王心术,岂是你能猜的?”可如今看来,这心术再深,终究抵不过人心的向背。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下得很大。徐阶裹紧斗篷,往家走去。他知道,这场雪过后,春天总会来的。只是不知道,下一个冬天,又会是什么模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