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彼丘再也支撑不住,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十年来无数个噩梦中的场景此刻被当事人亲口证实,那种痛苦几乎要将他撕碎。
他想象着李相夷孤身面对金鸾盟大军的样子——碧茶之毒蚕食经脉,少师剑坠入深海,而背后...是被自己亲手切断的退路。
“后来我败在笛飞声掌下,坠海之时...”李莲花顿了顿,云彼丘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我立誓绝不能死。”
李莲花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却字字清晰:“我立誓即便是坠入地狱,我也必爬回来复仇。”
云彼丘的呼吸停滞了。他看见李莲花的手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里本该悬着少师剑。
“我要杀你,杀角丽谯,杀笛飞声...”李莲花每说一个名字,云彼丘就颤抖得更厉害,“甚至我想杀纪汉佛、白江鹑——”
云彼丘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为何……为何我在最痛苦最挣扎的时刻...”李莲花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些歃血为兄弟的人竟没有一个前来援手?没有一个为我分担?甚至生死不明之时...没有一个人坚持寻找我的踪迹。”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抽在云彼丘脸上。
他想起那日四顾门内,自己如何说服众人按兵不动,如何伪造情报说东海之战是个陷阱...每一个字如今都化作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我以为很快就能向你们索命。”李莲花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让云彼丘毛骨悚然,“但我受笛飞声一掌,伤得太重...”
牢房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李莲花下意识摸了摸右肋——那里曾有一道从锁骨延伸到腰腹的狰狞伤疤,就是如今,也依旧有着淡淡的痕迹。
“那时,我养伤便养了很久...”李莲花的声音渐渐轻松起来,“而比起养伤,更糟糕的是...我没有钱。”
云彼丘愣住了,这个转折太过荒谬,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那时伤势过重...必须要用药材吊着这个残破的身躯……”李莲花竟真的开始细数,“可我既不会种地,也没有能力养鱼,更不必说砍柴织布什么的...”
云彼丘的嘴唇颤抖着:“那...那...”他突然哽住——堂堂四顾门门主,天下第一的李相夷,什么时候为生计发愁过?
“你可记得,四顾门门主有一面令牌。”李莲花的目光忽然飘远,“门主令牌,见牌如见人...”
云彼丘下意识接道:“令牌之下,赐生则生,赐死则死。”这句话他曾无数次看李相夷说过,那时门主令出,群雄慑服。
李莲花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拿它当了五十两银子。”
“什么?”云彼丘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想象着那面象征武林至高权力的令牌被随意丢在某个渔村当铺的样子,荒谬感油然而生。
“你为何不回来...”话一出口云彼丘就后悔了。以李相夷的傲气,怎会向背叛者乞怜?
李莲花尴尬的笑了笑,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呃...有些时候,我不是不想回来...”他挠了挠头,这个动作如此“李莲花”,让云彼丘恍惚了一瞬,“我也记不太清了,有些日子过得糊里糊涂...”
云彼丘的心猛地揪紧了。他这些年太清楚碧茶之毒的厉害——那不仅仅是能让人神智溃散的剧毒。
“太难熬的时候,也想过能向谁求助...”李莲花轻声道,眼神飘向牢房高处那方小小的气窗,“可惜天下之大,李相夷交友广多,结仇遍地,却没有一个能真心相托的朋友。”
这句话像钝刀般慢慢割开云彼丘的心脏。
他想起当年李相夷何等风光,四顾门何等鼎盛,可到头来...
“也就是少年的时候,浮华太甚,什么也不懂...”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笑起来,“何况那时我日日躺在床上,有时爬也爬不起来...”
云彼丘的视线模糊了。他仿佛看见一个重伤的青年在破败的草屋中挣扎求生的样子——那本该是站在武林之巅的李相夷啊!
“后来...能起身的时候,我在屋后种了许多萝卜。”李莲花的声音突然明亮起来,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云彼丘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起萝卜。
“那时候是春天...”李莲花的眼神温柔得像在注视情人,“我觉得萝卜长得太慢,一日一日地看着...等到看到地里有萝卜肚子顶出土的时候...”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了:“我高兴得...差点痛哭流涕。”
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过眼尾。他想象着那个曾经一剑光寒十九州的剑客,为几颗破土而出的萝卜喜极而泣的样子,胸口疼得几乎要裂开。
“从那以后我没饿过肚子。”李莲花笑着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再到后来,我种过萝卜、白菜、辣椒、油菜什么的...曾经养了一群母鸡。”
他谈起那些时眼中的柔和,是云彼丘从未在李相夷脸上见过的神情。
“再后来,我从水缸里捡回了我那三十几两银子...”李莲花继续道,“过了些日子,不知不觉攒够了五十两银子。”
云彼丘急切地问:“然后呢?”他明知道答案,却忍不住想听下去。
李莲花微微一笑:“那距离我在东海坠海,已...过去了整整三年。”
三年。云彼丘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一千多个日夜,李相夷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点点拼凑起破碎的生命。
“我带了五十两银子去当铺赎那门主令牌。”李莲花的目光变得悠远,“那令牌还在...东海之滨,贫瘠的小渔村里,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云彼丘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不是因为象征武林至尊的令牌,在渔夫眼中不过是个值五十两银子的物件。而是三年……整整三年,四顾门门主令这么显眼的存在无人发现,他那时候一定是知道了…他们没有去找他……
“但令牌虽在,我却...舍不得那五十两银子了。”李莲花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门主令牌与五十两银子,我在当铺前头转了半天...”李莲花耸耸肩,“最终没有把它赎回来。”
云彼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哽得发疼。
他忽然明白了——那一刻,李相夷真正死去了,活下来的是李莲花。
“之后我种菜养鸡,有时出海钓鱼...四处打听师兄尸体的下落,竟一时间成了游医”李莲花的声音轻快起来,“日子过得很快,等我有一天想起你的时候...”
云彼丘的呼吸停滞了。
“突然发现...我忘了为何要恨你。”李莲花摊开双手,眼中是纯粹的困惑,仿佛真的无法理解自己曾经的仇恨。
牢房外传来杜鹃的啼鸣,春天已经到了。
“碧海青天,晴空万里...”李莲花仰头望向那方小小的气窗,“我楼后的油菜开得鲜艳,门前的杜鹃红得一塌糊涂...”
云彼丘随着他的描述,仿佛看见了那座面朝大海的小楼,看见金黄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
“明日我可以出海,后日我可以上山...”李莲花转头看向云彼丘,眼中是云彼丘从未见过的平静满足,“家中存着银子,还有狐狸精陪在身旁...”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在诉说一个秘密:“这日子有何不好?”
云彼丘的泪水终于决堤。他看见李莲花向他走来,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
“我为何要恨你?”李莲花认真地问,仿佛这真是个需要解答的难题。
一滴泪水落在地面的干草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云彼丘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宽恕,而是比宽恕更彻底的释然。李莲花不是原谅了他的罪过,而是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四顾门门主身份,不在乎自己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