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镇难得落了一场雪,算不得大,码头边的琼花树静默地站着,枯枝上积了疏疏落落的雪,远远望去,竟像是突如其来地开满了白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恍惚地亮着。
河面还未结冰,水纹迟缓地流动,深青色的水面上浮着一层似有还无的寒气,但是码头的台阶上铺满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像大块的。
船前舱的门紧闭着,肖燕和肖月躺在棉被上无聊地玩袜子。
双脚悬空屈着,双手握着脚尖,肖燕喊:“一、二、三,拉!”然后,俩人快速地把袜子拉掉。
肖月哈哈大笑,脚指头动了动,“姐姐,再来!”
“你把袜子套在耳朵上吗?”肖燕把两只袜子套在耳朵上,肖月跟着唱:“袜子套在你的耳朵上吗?”
两人一会儿把袜子套耳朵上,一会儿放脖子上,一会儿放鼻子上……
“小月,姐姐去堆雪人,你在甲板上乖乖看,好不好?”
肖燕推开窗户,盯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突然脑袋瓜“叮”了一声——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好!姐姐堆雪人!”肖月也不知道什么是堆雪人,只要是姐姐说的,她都觉得好。
肖燕给肖月戴上帽子,套上保暖鞋,然后拿一根绳子围着她腋下扎紧系到前舱门横梁上。
“你乖乖坐着,抱着汤婆子,姐姐去了。”
只见她扛着根和她差不多高的铲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码头台阶上的雪地。
这个没意思的寒假,总算能做件有意思的事了。
戴圆圆一放寒假就回了鸟村,朱英俊去了海市。
爸爸妈妈铺子里又很忙,年底了,大家都有钱,做个金戒指、金耳环过年风光一下,夫妻俩趁着年前赚一波。
今天爷爷和奶奶去了五姑姑家,好像那边庄子有个什么庙会,请他们老两口过去玩。
想找个人吵架都找不到。
“嘿咻!嘿咻!”一顿操作猛如虎,铲雪声惊得水面都抖了三抖。
先是滚出个圆润饱满的雪人身子,接着又团了个堪称完美的雪球脑袋。可当她把脑袋往身子上一摁,后退三步准备欣赏杰作时,突然眨巴眨巴眼——这造型怎么越看越像当年一路行船路上遇到的坟包?
“啊哈!”肖燕一拍脑门,眼睛滴溜溜转,顿时计上心头,踩着雪嘎吱嘎吱跑上跳板。
“小月,你冷不冷?”
“姐姐,不冷。你摸!”肖月把手伸出来,肖燕摸了一下,热乎乎的,反而自己的手很冰。
她在两只手的手心哈了一下,然后爬进前舱,拿出个放元宝的纸箱就是一顿咔嚓乱剪。
毛笔在手,天下我有。
只见肖燕歪着脑袋吐着舌头,郑重其事地写下龙飞凤舞七个大字,“奶奶葛桂珍之墓”。写完还学着电视剧里大反派“嘎嘎嘎嘎”笑了几声,露出下面的两个牙洞。
感谢当年桃花姑太奶奶教她写毛笔字,感谢当年那么多墓碑,让她提前认识了“之墓”两个字。
肖月也很给力地“嘿嘿嘿嘿”地笑。
这还不算完!
她又翻出几张画画的白纸,剪了几个拉花,缠在竹杆子上做了个迎风招展的幡旗。
当自制墓碑和招魂幡齐齐插进雪堆时,肖燕搓着手打量这个世上最完美的“复仇现场”,突然被自己的创意感动到了。
“肖燕啊肖燕,”她摇头晃脑地自我点赞,“你可真是个人才!”
说罢哈了一口白气,高高兴兴地上船去,等会儿教妹妹哭黄连的唱段——奶奶,你安息吧!
孤零零的雪坟包立在码头的正中间,墓碑正对着肖老头的船,风打着卷刮过插着的招魂幡,诡异又凄凉。
路过的行人驻足看一会儿,又像有什么东西烫脚一样,赶紧跑开。
沈银林揣着手从店里出来,接船上的俩姐妹吃午饭,一看码头正中央的坟,揉了揉眼睛,捂着胸口“哇哦”一声叫起来。
“银林表哥,看!我堆得像不像?”肖燕和肖月已经在甲板上欣赏了好一会儿了,最主要是监视有没有人把她的杰作破坏掉。
沈银林点头,十六岁的半大小子突然特别羡慕这个表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敢说什么,太勇猛了。
想到昨天的一巴掌,他也想为他妈立个坟头。
下雪天狗都知道呆在窝里,他那个傻弟弟说寒假没意思,要做点有趣的事——像诗人一样站在风雪里念诗,人烧糊涂了,然后他又被打了。
“小月,把手给我,哥哥扶着你走跳板。”沈银林把肖月带上岸,鬼使神差地对身后的肖燕说:“你堆一个不嫌孤单吗?要不要再堆一个?”
“银林表哥,还是你聪明。”肖燕竖着大拇指,“我就说怎么看着怪怪的,等吃完饭,我再堆几个。”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接下来有个“肖三凤之墓”,沈银林为自己的坏心思感到羞耻,但更多的是隐秘的报复性的快感。
下午,肖五凤一家把肖老头和肖老太送回来的时候,疯了。
那码头上立着三个大小差不多,有模有样的坟包。
“奶奶葛桂珍之墓。”周丽莉看向其中一个坟包,说:“妈!还有你和三姨妈的。”
肖老太先是倒抽一口冷气,那口气长的,差点把她自己送走。随即,那张皱皮老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绛红,活像开了的水壶,头顶几乎要冒出白汽来。
她手指头对着水泥船上冒出的脑袋骂道:“你…你你…你个杀千刀的赔钱货!你咒我!你咒我们早死啊!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肖老太气得原地蹦了两下,一看旁边的老头子居然还在笑,“肖一横,你这个天杀的,嗷~~~,你还笑……不过啦……我死了过年算了!”
肖老太拍着大腿干嚎,那憋屈劲儿,让她看起来像个快要爆炸的红皮爆竹。
招魂幡应景地非常有节奏地飘动着。
特么的,我那是苦笑好不好!
看到大孙女手指间的符,肖老头捂着胸口,“嚷嚷什么?多大点事儿?”他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老婆子你命硬,死不了,你怕什么?”
接着,他又把目光投向正在那开始酝酿情绪、眼圈发红的肖五凤:“还有你,外面天寒地冻的,你那眼泪珠子刚滚出来就结成冰了,到时候挂睫毛上,一眨巴眼睛,再把你那眼珠子刮瞎了。”
肖五凤被老爹这一顿抢白,眼泪是真憋回去了,只能扁着嘴,委屈巴巴地抽噎一下,“爸,你太惯着那丫头了。”
棚子里的人也都出来了,震惊得一批,沈得福偷偷朝着五妹夫周旭摇手,让他不要管。
肖老头看见甲板上那个混不吝的丫头,装模作样的吐了一口唾沫在手指上,像数钱一样数着手里的符,他额角都抽出井号了。
前两天搞了个暖暖符,先是把他的屁股烧了,后又把他的手烫出了一个大水泡……
戴山兄说的对,这丫头是个有天赋的,管不好,肖家就要出个大魔头,他就要自戕在师傅的坟前了。
肖老头主打就是一个和稀泥到底:“行了行了,七岁八岁狗都嫌!她这个年纪,干点稀奇古怪的事很正常,到九岁以后就好了。赶紧上船,冷死了。”
九岁?
可是这丫头过完年才八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