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京畿医塾前的青石板已被踩得发亮。
赵德昭的官靴碾过湿润的苔痕,手中青铜锤在碑前停了停——七十二岁的老尚书指节爬满沟壑,此刻却稳得像定在碑上的秤砣。
“起!”他大喝一声,锤头重重砸在垫着红绸的碑座上。
三千蓝衣医者同时振袖,袖口蓝花纹在雾里荡开一片涟漪。
最前排的小医徒攥着誓词的手微微发抖,目光扫过碑首“千医盟”三个大字时,喉结动了动——那是苏医正亲手写的魏碑体,横折处还带着她研墨时溅的星点茶渍。
“自今日始,天下医者,不论出身,持令则通!”领誓的杜仲声音破了音,尾音像被晨风吹散的蒲公英,却在半空炸开更响的应和。
围观百姓里突然有人哭出声,是前日被苏锦言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卖糖人老张。
他抹了把脸,把怀里的小孙子举过头顶:“唱!
唱那首新童谣!“
“蓝花娘子手儿巧,银针能把阎王敲......”奶声奶气的童音撞碎晨雾,惊起几尾檐下的雨燕。
静室里,苏锦言指尖抚过玉匣上的云纹。
《青囊残卷》的纸页还带着她昨夜补抄的墨香,最后一页“医心即道”四个字被檀香熏得发暖。
她将玉匣推给杜仲时,袖底露出半截青布裙——那是她特意换的粗布衣裳,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城南绣娘的学徒活。
“去罢。”她望着杜仲怀里的玉匣,“往后这残卷该在医塾的藏书阁里,供天下人翻。”
“可...您连立碑都不去?”杜仲喉结滚动,“百姓要见您的。”
苏锦言转身拨了拨香炉里的沉水香,火星子噼啪炸响:“他们要见的是能治病的手,不是我这张脸。”她顿了顿,“再说...有人替我站在风口了。”
话音未落,宫中来的急报“啪”地拍在案上。
小书童跑得额头冒细汗:“陛下召集群臣议千医盟,战王当众抗旨,把兵符都掷了!”
苏锦言捏着香铲的手一紧,香灰簌簌落在案上,堆成个模糊的“衍”字。
她盯着那堆香灰看了半刻,突然低笑一声:“这傻子。”
“姑娘?”小书童没敢抬头。
“他用玄甲军护我,倒显得我离了兵戈便立不住脚。”她指尖划过案头的《瘟疫论》,书页翻到“赤面瘟”那章,墨迹被她摩挲得发毛,“去备马车,我要出城。”
“去哪儿?”杜仲急了,“陛下正动怒,您这时候——”
“北境。”苏锦言抽出腰间的银针囊,银链在晨光里晃出冷光,“流民暴发赤面瘟,太医院的庸医只会灌清热汤。”她把药囊往怀里一揣,“我前世见过这病,清瘴散的方子早配好了。”
马车出城门时,晨雾刚散。
苏锦言掀起车帘,看见城墙上贴着新告示,墨迹未干:“千医盟乱政,着令严查”——是礼部新官的笔迹,笔画抖得像被风吹的芦苇。
她放下车帘,摸出怀里的瓷瓶,清瘴散的药香混着车轴的吱呀声,在车厢里漫开。
荒村的第七夜,苏锦言的手在火盆上烤了三次才暖过来。
她面前的草席上躺着个面红如血的孩子,小胳膊瘦得像根柴,却死死攥着她的衣角。“奶奶说...蓝花娘子是神仙。”孩子的声音细得像游丝。
“神仙不治病。”苏锦言笑着替他把被角掖紧,银针在火上烤得发亮,“神仙只教凡人怎么活。”
银针扎进“大椎”穴的瞬间,孩子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黑血溅在她青布裙上。
她却笑了,抽出第二根针:“这就对了。”
天快亮时,第一缕晨光透过破窗照在她脸上。
村头传来欢呼——张老汉家的小儿子退烧了,脸蛋终于褪了那种诡异的红。
苏锦言靠在土墙上打了个盹,怀里还抱着半罐没熬完的清瘴散,药汁在罐里晃出细碎的波。
归程的马车刚进林子里,风声突然变了。
“姑娘!”车夫猛地勒住缰绳,马嘶声里混着刀出鞘的清响。
苏锦言掀帘的手一顿——七八个黑衣人从树后窜出,每人手里都提着带血的短刃,为首那个脸上有条蜈蚣似的疤,正是苏府从前的护院头目。
“苏锦言,你毁我主母清誉,杀我兄弟满门!”疤脸人吐了口血沫,“今日便拿你项上人头,给苏府列祖列宗谢罪!”
刀风裹着腥气劈过来时,苏锦言反而笑了。
她抄起脚边的药箱砸向最近的刺客,药瓶碎在那人面门,清瘴散的苦香混着血味炸开。“秦九!”她喊得从容,“留个活口。”
话音未落,玄甲军的马蹄声撕开林雾。
秦九的刀挑飞疤脸人的刀,刀锋压在他喉结上时,太阳刚爬上树梢:“姑娘,活口。”
苏锦言蹲下来,指尖捏住疤脸人的下巴。
他脸上还沾着药末,疼得直抽抽:“放...放我走?”
“替我带句话。”她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针,“告诉你们主子,我苏锦言站在这里,不是因为萧无衍的兵,不是因为千医盟的碑。”她指腹擦过他脸上的药末,“是因为这天下有千万双等着被救的眼睛。”
疤脸人连滚带爬跑远后,杜仲抹着额角的血凑过来:“姑娘,您这是?”
“他会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带回去。”苏锦言拍了拍身上的土,“等他们明白过来...就该怕了。”
三日后,各州驿站的告示栏前围满了人。
新贴的黄纸上写着“清瘴散”的配方,末尾一行大字:“凡能照方制药赈灾者,授千医副使衔”。
卖草药的老汉捋着胡子念,药铺的学徒踮脚抄,连目不识丁的农妇都跟着念:“三碗清瘴散......”
皇宫御书房里,皇帝把舆图摔在龙案上。
六十三处蓝花堂的标记像星星缀满绢帛,他盯着最北边那个红点——正是苏锦言去过的荒村,旁边用朱笔标着“木像祠”。
“传旨。”他突然揉了揉眉心,“千医盟...暂不追究。”
同一时刻,萧无衍的帅帐里,密报被烛火烧成灰烬。
他望着跳动的火苗,手指缓缓抚过剑柄的螭纹:“太子联合三藩,兵力已至潼关。”他轻声说,像是怕惊醒帐外的月光,“可他们不知道...现在的民心,早不是龙椅能坐住的了。”
他抽出长剑,剑刃映出他微扬的嘴角。
窗外传来巡夜的号角,混着隐约的童谣声——是从民间传来的新调,尾音飘进帐中时,恰好是那句:“三碗清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