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的晨钟撞响第七下时,苏锦言正站在济世庐的药香里,看小蝉将最后一叠州郡医者名录码齐。
案头那方金印泛着冷光,礼部的朱漆匣子还敞着,蟠龙衔珠的纹路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疼。
“夫人,礼部赵大人亲自送的。”小蝉递来茶盏,指尖在金印上顿了顿,“说是按祖制,皇后金印重六斤九两,统摄六宫......”
苏锦言的手指刚触到印纽,前世的疼便顺着骨缝爬上来。
那时嫡姐苏明薇也是捧着这样的金印,在她面前晃了三晃,说“庶女也配学医?”,转头就把母亲的医经投进火盆。
她垂眸盯着印上“母仪天下”四个字,喉间泛起铁锈味——这金印压过多少女子的脊梁,又困死过多少医者的魂?
“拿回去。”她松开手,金印落回缎面,“我要的不是权柄,是许可。”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杜仲抱着一摞竹简书冲进来,墨汁沾了半幅衣袖:“夫人,章程拟好了!
第一条’不得拒诊贫贱,违者废针三年‘,您看......“少年的眼睛亮得像淬过的银针,发尾还沾着起草时蹭的药粉。
“好。”苏锦言接过竹简,指尖划过“千医令”三个大字,“凡济世庐认证、救活三人以上者,持针行医,受律法保护。”她抬眼时,窗外有白鸽掠过,翅尖沾着南诏的晨露——前世她跪在太医院外求一剂救命药,被药正盟的人用铜尺抽断三根手指;如今,该让天下医者挺直腰杆了。
“荒唐!”
赵德昭的怒喝震得窗纸簌簌响。
老尚书扶着门框踉跄进来,腰间玉牌撞出碎响,“太医院悬壶三百年,药正盟管医籍半世,哪轮得到市井之辈滥授医权?”他袖中铜尺硌得手腕发红——那是他三十年前做司药时,老院正亲手赐的,刻着“守制”二字。
苏锦言放下竹简,目光扫过他发颤的指尖:“赵大人可知,太医院去年诊治三千人,其中寒门占几?
药正盟十年间收录的医案,可曾记过流民的咳疾?“她起身,案头《庶民药录》被风掀开,露出夹着的草纸——上面是前世她偷偷记下的,二十七个因无钱请医而死的名字。
赵德昭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想起昨日在紫宸殿,迷心粉呛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烧,而苏锦言踏着药泉走上玉阶时,眼底的光像极了当年他师父在瘟疫中救人时的模样。
铜尺在袖中烫得厉害,他突然有些恍惚——守了一辈子的规矩,究竟是护着医道,还是锁着医道?
“小蝉,调各州医者名录。”苏锦言转身看向案上铺开的舆图,“按州郡划责任区,画’愿力地图‘。
每州选医巡使,由百姓推举。“她的指尖点过北疆雪原,又掠过南诏雨林,”就像人身上的经络,哪里痛,哪里就该有针。“
小蝉应了一声,取过炭笔在舆图上圈点。
窗外传来熔铸坊的轰鸣——昨日她已命人熔了宫廷百年雪莲库,那些被锁在金柜里的药材,该变成银针,扎进人间疾苦里。
“且慢!”
赵德昭突然冲出门去。
苏锦言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对杜仲道:“去熔铸坊盯着。”少年应了,腰间药囊随着奔跑晃动,里面装着她新制的止血散——那是用断渊草根磨的,前世她靠这味药救过三个被嫡姐下毒的丫鬟。
熔铸坊外,赵德昭带着二十个衙役堵了门。
他攥着铜尺指向熔炉:“私铸器物等同谋逆!
给我封——“
“赵大人要看谋逆?”
苏锦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握着一枚未成型的银针,指尖在针尾轻轻一刺,血珠落在炉口。
赤红色的火焰突然腾起幽蓝,所有未完工的银针“叮”地一声弹起,在半空排成列。
更奇的是,每枚针尾都浮现出细密符纹——正是她母亲医经残篇里的《验药诀》图谱。
“这是......”赵德昭的铜尺“当啷”落地。
他看见三百里外的医寨方向,星星点点的药灯次第亮起,像三万六千颗星子落向人间。
那些灯是医者们连夜扎的,灯芯浸了艾草,为的是给行夜路的病人照个亮。
“您挡的是铁,还是人心?”苏锦言拾起铜尺,递到他面前。
老尚书的手指触到尺身时,突然想起四十年前的冬夜,他还是个小药童,跟着师父在破庙给流民治病。
师父说:“医道不是锁在柜子里的,是扎在人身上的。”
“开炉。”他哑着嗓子说完,转身时瞥见苏锦言腰间的旧银针——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尾端刻着“济生”二字,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像在应和远处的药灯。
发放当日,永宁街的授针台被围得水泄不通。
老药婆孙颤巍巍走上台,她左腿还瘸着,那是十年前被药猎队打断的。
苏锦言将银针递到她手里时,老人的眼泪砸在针尾:“我试了一辈子药,今天才算真正成了医。”
石药师的弟弟上台时,用手语比了个“谢”字,又指向自己心口——他要教一百个聋哑人认药。
小桃妹拄着拐杖,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水:“我虽残,但能救的人不会少。”
杜仲念名单的声音越来越响,每念一个名字,城墙上就有一盏药灯点亮。
到黄昏时,十万盏灯连成一片星河,百姓们自发在门前挂起小灯,说是“守命灯”,照夜路,驱病邪。
深夜,济世庐的烛火映着苏锦言的脸。
她摊开各地回执,纸上密密麻麻记着:“青禾村王阿婆用针救了落水娃”“西市张屠户治好了老妇的寒症”......心口突然一热,双色鼎纹在衣下流转——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此刻竟像活了般,顺着血脉连成一张大网。
她闭目内视,恍惚看见全国持针者的位置在脑海里亮起,像人体的经络,缓缓搏动。
“这是愿力。”窗外传来低语。
青鸢立在药庐后院,月光落在她肩头,半片护心鳞泛着微光,“第七代终现,灵脉已通。”话音未落,她便如轻烟消散,只留鳞上刻着的“护医”二字,在夜色里微微发亮。
边境军营中,萧无衍展开新舆图。
蓝点密密麻麻,每颗都标着“千医令”据点。
他提笔在图角加注:“此局已定,江山可托。”玄甲外的风卷着雪粒,他却觉得心里暖得很——昨日在紫宸殿,苏锦言踏过玉阶时,药渍留在地上,像首未写完的诗;今日,这诗该由天下医者一起续了。
册封大典前夜,内务府的宫车停在济世庐外。
领头的大太监捧着红绸木匣,掀开时,九重凤冠上的东珠映得满室生辉。
苏锦言望着那顶凤冠,想起白日里老药婆孙颤抖的手,想起小桃妹清亮的声音。
她伸手抚过凤冠上的东珠,指尖在最中央那颗停住——那里刻着极小的“医”字,是萧无衍昨夜偷偷让人刻的。
“明日......”她望着窗外的守命灯,轻声道,“该戴哪顶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