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哑战鼓手的后背,雪地上那道影子像把倒插的刀。
苏锦言竹杖点地,雪粒簌簌落进她青灰色裙角。
她望着跪在雪地里的男人——他双眼空洞得像被挖去了灯芯的灯笼,双手因常年击鼓布满老茧,指甲翻裂处结着黑痂,却还保持着握鼓槌的姿势。
“疼吗?”她蹲下身,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
男人没反应。
他的喉咙里曾被灌过哑药,声带早烂成了碎布。
苏锦言却看见他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枯草。
她解下腰间玉牌,那是母亲留下的,此刻温得发烫,贴在掌心能感受到细微的脉动。
指尖咬破的血珠渗出来,她用银针蘸着,在男人额前画下“归藏”符印。
血珠顺着针尾往下淌,滴在他冻得发青的鼻梁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你要记住疼,”她的声音更低了,混着艾草味的呼吸拂过他耳尖,“也要记住——你是谁。”
十指骤然点向他后颈“魂门”穴。
银针入肉的瞬间,男人浑身剧震,像被雷劈中的老松。
苏锦言能感觉到心鼎里的火在烧,那是前世母亲临终前注入她血脉的医魂,此刻顺着银针往男人体内钻。
他的瞳孔开始收缩,从混沌的灰逐渐凝出焦距——他“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被药戎铁蹄踏碎的春天。
“阿爹!”男人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那是他在哑了之后第一次发出人声。
苏锦言看见他眼底浮起泪雾,浑浊的泪水砸在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小坑。
他的手开始捶打地面,老茧裂开的血珠混着雪水,在雪地上洇出暗红的花。“阿娘......”他哭得像个孩子,指甲深深抠进雪里,“他们烧了祠堂......烧了我的竹马......”
萧无衍站在五步外,玄色大氅被风卷起一角。
他望着这幕,喉结动了动。
前日他还见过这鼓手,那时他像具提线木偶,敲起战鼓来眼神比雪还冷。
此刻他却像被剥去了裹了四十年的冰壳,露出底下鲜活的、会疼会哭的血肉。
秦九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他守了三天三夜的伤员里,有三个就是被这鼓手的战鼓催得癫狂,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够了。”苏锦言突然低喝。
她抽出一根温针,精准刺进男人心口“膻中”穴。
哭声戛然而止,男人浑身筛糠般抖着,却慢慢抬起头。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被重新点燃的灯。
“回......家。”他用尽力气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但每个字都咬得极清。
校场突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不知谁先抹了把脸,接着是抽鼻子声、擦眼泪声。
苏锦言站起身,竹杖在雪地上戳出个小坑。
她转头看向萧无衍,右眼的青焰随着呼吸明灭:“心毒最怕的不是药,是’记得‘。
只要他们想起自己是谁,就再也做不了别人的鬼。“
萧无衍没说话,只是伸手扶住她微晃的肩膀。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苏锦言这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昨夜画井字阵眼时反噬的伤还没好,此刻每根银针入穴都像在抽她的筋骨。
但她不能停——西岭断崖的敌军还在用战鼓控心,她的三百伤兵里,还有七十人陷在梦魇里醒不过来。
“按七情分类分批施针。”她对着秦九扬了扬下巴,“惧战者置东区,怒极者居西列,悔恨者守北隅。
每区配两名清醒医官,我坐中枢。“
秦九抱拳领命,转身时铠甲相撞发出轻响。
苏锦言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她也是这样站在校场,看着自己的亲卫被敌军的音蛊逼得自相残杀。
那时她不懂,原来人心才是最利的刃,也是最软的靶。
下午的雪停了,阳光把雪地照得刺眼。
苏锦言坐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面前排着长队。
第三十七个是个少年兵,左脸有道新鲜刀疤,把眉毛都劈成了两半。
他被两个医官架着拖上来时还在挣扎,嘴里喊着:“别过来!
我会杀了你!“
苏锦言没躲。
她甚至从腰间解下匕首,递到少年面前:“那就杀了我。”
少年的手顿住了。
他盯着苏锦言的眼睛——那双眼很黑,像深潭,却没有恐惧。
他举着刀的手开始抖,刀尖离苏锦言咽喉不过三寸,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你真的想死吗?”苏锦言轻声问,“还是怕活着,怕想起你砍死的是同袍?”
少年的刀“当啷”落地。
他突然跪在地上,把脸埋进雪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是故意的......他喊我阿弟......我以为是敌军......”
苏锦言没说话,只是摸出银针。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息在变——惧战的士兵开始互相搀扶着晒太阳,怒极的老兵把染血的战甲堆成小山,点火烧了。
火焰舔着甲片,发出噼啪的响,青烟里飘来焦味,却没人捂鼻子。
三日连施,校场变了模样。
秦九巡视时撞见个曾癫狂咬人的士兵,正端着药碗喂同伴:“凉了,我再去热。”他的手背上还留着牙印,却笑得像个傻子。
秦九握紧刀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转身,对着雪地狠狠抹了把脸。
“西岭方向,声流变了!”小萤姐突然从医帐里冲出来。
她是盲女,却能比常人更敏锐地捕捉声浪。
此刻她仰着头,耳尖泛红:“不再是命令,是......恐慌。”
苏锦言正在给最后一个士兵拔针,闻言指尖微顿。
那士兵攥着她的手腕,声音发颤:“姑娘,我能给家里写封信吗?
我阿娘该等急了。“
“写。”苏锦言应着,转身时撞进萧无衍怀里。
他身上带着雪的冷意,却把她裹得很紧。“你该歇了。”他说,声音低得像叹息。
深夜,医帐里飘着杜仲煮的安神汤。
苏锦言倚在榻上,左眼血丝密布,右目映着烛火,像团烧不熄的青焰。
她摩挲着手腕上那缕白发——是萧无衍前日替她挡箭时被削落的,她偷偷系在了腕间。
“姑娘,敌营情报。”杜仲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半卷染血的纸,“连续三夜逃兵,守将杀了十三个,压不住。”
苏锦言接过纸,指甲在“玄冥子亲制”几个字上划出痕。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杜仲,你说......如果我把‘记得’变成一种‘毒’,会怎样?”
话音未落,窗外“轰”地一声。
苏锦言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青焰拔地而起,像座灯塔照亮雪原。
那光热得惊人,连雪都开始融化。
远方断崖深处传来闷响,似有巨物倾覆,震得帐外的旗杆都晃了晃。
杜仲冲出去看,又匆匆跑回来:“姑娘,西岭断崖......好像塌了一角!”
苏锦言没说话。
她望着窗外的青焰,想起前世母亲被锁在铜鼎里时,鼎底刻的“声灭形存,唯愿可斩”。
原来那“愿”不是别的,是人心最深处的执念——要活,要爱,要回家。
她摸出怀里的半本医经残页,指尖抚过“七情反照”四个字。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照亮她眼底的光。
破晓时分,帐外传来脚步声。
苏锦言把残页收进玉牌暗格,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
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却掩不住眼底的锋芒。
帐帘被掀开,秦九的声音带着晨雾的凉:“姑娘,战王说密帐备好了。”
苏锦言拿起竹杖,转身时腕间的白发晃了晃。
她望着帐外渐亮的天色,轻声道:“去把地图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