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的雪光泛着青灰时,苏锦言听见了第一声叩门。
青奴端着药碗进来时,睫毛上还沾着细雪:“姑娘,朱门外来了个妇人,跪了整宿。”她将药碗放在案上,青瓷底与檀木相撞的轻响里,又补了句,“抱着块染血的军牌,嘴里直念‘镇北营第三队’——那是上个月被屠的边军营寨。”
苏锦言正翻着《药罪录》的手顿住。
镇北营的事她知道,萧无衍为肃军纪,以“私通北戎”之名血洗全营,三百条人命,连伙夫都没留。
她记得昨夜替萧无衍诊脉时,他腕间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混着龙涎香,像淬了蜜的毒。
“去取我那副蒙纱。”她声音发哑,指尖抚过《药罪录》上第七代“苏锦言”的位置——那里的红光不知何时已凝成豆大的血珠,隔着纸页都能灼痛掌心。
千药台的飞檐上,积雪簌簌坠落。
苏锦言扶着雕花栏杆往下望,正见朱门前石阶中央跪着个灰布裹身的妇人。
她鬓发全白,怀里紧抱着块青铜军牌,牌面的“镇北营”三字被血渍浸得发黑。
晨风卷起她的衣角,露出膝头大片冻得发紫的淤青——显然跪了不止一夜。
“老夫人,您这是何苦?”门房老张搓着手哈气,“王爷说了,乱命之臣死不足惜,您再跪下去,小的们也交不了差。”
妇人充耳不闻,枯瘦的手指抠着石阶缝隙,指甲缝里全是冻裂的血:“第三队周大狗,腊月廿三戌时咽的气。他走前说……说要我替他讨个公道。”她突然抬头,脸上的雪水混着泪往下淌,“他救过王爷的命啊!那年北戎破城,是他用身子替王爷挡了三箭!”
门房的声音低下去:“老夫人,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八年前的命就不是命?”妇人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破风箱,“王爷要立威,我们这些老卒的命便成了磨刀石。周大狗的血还没凉透,他的牌位就被从忠烈祠撤了——凭什么?就凭他是个火头军?”
苏锦言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前世也有过这样的雪天,嫡姐苏明珠为了抢她的药经,买通地痞撞翻她的药篮,还当众说“庶女的东西,本就是主子的”。
那时她也像这妇人一样,跪在祠堂外求公道,可等来的是主母的鞭子,和“以下犯上”的罪名。
“报——”小斯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王爷说,乱命之臣死不足惜。若人人来哭,江山何安?”
妇人的身子晃了晃,怀里的军牌“当啷”掉在雪地上。
她盯着那枚牌子看了许久,突然从怀里摸出个陶油罐。
苏锦言眯起眼——罐口浸着油,罐身还沾着草灰,是浸过松脂的火油。
“好个江山何安!”妇人扯开衣襟,将油罐里的油泼在自己身上,“周大狗护了江山八年,最后落得个‘乱命’的罪名。我这把老骨头,今日便替他烧个明白!”
火苗腾起的瞬间,苏锦言的左眼突然刺痛。
她看见那团火像极了前世刑场上的火把,当时她被绑在木桩上,苏明珠举着火把冲她笑:“你不是总说医者仁心?现在这把火烧的,可都是你该救的人。”
“护国!谁来护我们!”妇人的尖叫刺破雪幕,火舌舔过她的白发,在晨雾里绽开一朵狰狞的红花。
围观的百姓退得更远了,有几个老妇抹着泪转身,却不敢发出半声哭嚎——他们都记得上个月那几个替镇北营喊冤的百姓,被扔进了护城河。
苏锦言的蒙纱被风吹得掀起一角。
她望着那团火,突然想起萧无衍昨夜说的话:“这天下要的是太平,不是眼泪。等我清了逆党,自会让百姓吃饱穿暖。”可此刻这把火烧的,分明是他口中“该被牺牲的”百姓。
“姑娘?”青奴的声音带着哭腔,“您手在抖……”
苏锦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碎了《药罪录》的一角,血珠顺着指缝滴在书页上,正好落在第七代“苏锦言”的血珠旁。
两滴红融成一片,像朵正在盛开的曼陀罗。
午后,雪停了。
柳家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少年柳二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握着狼毫的手直颤,面前铺开的宣纸上,“愿以心鼎血印献药三年,换王爷安康”几个字歪歪扭扭,墨迹里还浸着他的冷汗。
“再写一遍。”黑衣人掀开斗篷,露出半张缠着绷带的脸,“苏锦言的字要带三分柔,两分骨,你这写得像鸡爪子扒的。”
柳二喉结动了动:“我哥说过,摹人笔迹要讲良心……”
“你哥?”黑衣人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截断指,“你哥当年就是不肯替人伪造医案,被剁了右手。现在这截指头,还在九渊阁的酒坛里泡着。”他将断指拍在案上,指节上的老茧还沾着酒渍,“你是要学你哥,还是要你娘的药钱?”
柳二的眼泪砸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
他咬着牙重新提笔,这次的字终于有了苏锦言的影子——柔而不弱,骨藏于锋。
墨迹未干,窗外突然传来青奴的咳嗽声。
他猛地抬头,只看见一片晃动的竹影。
戌时,苏锦言在枕下摸到那封炭笔信。
青奴的字歪歪扭扭,却写得极急:“文书房柳二被黑衣人胁迫,仿姑娘笔迹写献药书,奴窥见铜钱上有药皇纹。”
她捏着信笺的手发紧。
药皇纹是母亲当年在太医院的标记,难道九渊阁的人……不,母亲的旧部早被苏明珠屠尽了。
她突然想起昨夜《归藏方》里那页焦痕斑驳的药图——锁龙针阵,封禁逆脉丹神魂反噬的唯一法门,需以施术者自身为引,七日内每日割血绘符。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苏锦言翻出母亲遗留的残篇,指尖抚过图上的血线纹路。
逆脉丹是萧无衍的命药,他中了北戎的“蚀骨毒”,唯有此丹能续命,却会逐渐吞噬心智。
前世他就是因丹毒发作,误杀了她,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阵不是杀人,是救人。
“值得吗?”她对着铜镜喃喃,镜中女子左眼的血印泛着微光,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她蘸着自己的血在掌心写下“值”字,墨迹未干便抹了去。
血珠渗进皮肤,顺着掌纹爬到心口,那里的血印突然灼痛,像在回应她的决定。
第二日卯时三刻,萧无衍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苏锦言坐在案前,面前摆着那份伪造的“献药书”。
她望着他踏雪而来的身影,突然觉得他像极了前世刑场上的自己——被命运的枷锁捆得太紧,以为杀了挡路的人,就能走到终点。
“你不必怕。”萧无衍站在五步外,声音比雪还冷,却藏着丝不易察觉的软,“我不杀你,也不会逼你。等我把这条路走完,自然放你自由。”
他伸手欲抚她发,苏锦言却猛地后退半步。
她抬头,左眼映着烛火,亮得惊人:“王爷,你说护天下……可那天火里的女人,是不是也是天下?”
萧无衍的手指悬在半空,像被冻住的冰棱。
他望着她眼中的火光,突然想起昨夜子时,千药台地下传来的震动——像有什么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锦言……”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转身时,披风扫落案上的《归藏方》,残页飘落,露出锁龙针阵的全貌。
他顿了顿,弯腰拾起,指腹擦过图上的血线纹路,“这是……”
“治你的药。”苏锦言打断他,声音轻得像雪,“但要我命。”
萧无衍的瞳孔骤缩。
他想说什么,却见她已转身望向窗外——那里的积雪开始融化,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咚”的脆响,像极了某种倒计时。
子时,地底药窟。
苏锦言赤足踏进寒潭,冰水冷得她倒抽一口气。
她割破手腕,让血顺着预先刻好的符纹流入地缝。
刹那间,整座千药台微微震颤,墙内铜管嗡鸣如泣,像无数冤魂在哭。
与此同时,皇宫偏殿里,老判官将《焚鼎录》残卷呈给皇帝:“陛下,此丹成,则主暴虐;此阵启,则主殉道。”
“谁在启动?”皇帝的手攥紧了龙纹玉扳指。
老判官望着西苑方向,那里的千药台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一个宁可自己成灰,也不愿看人间再烧一遍的女人。”
雪水顺着瓦当滴落,打湿了苏锦言的裙角。
她望着地缝里蔓延的血线,突然听见头顶传来闷雷声——不是冬雷,是地脉震动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