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裹着焦糊味灌进车帘缝隙时,萧无衍的马鞭已抽断第三根。
他单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始终托着苏锦言后颈,指腹能触到她皮肤下跳动的脉搏,细弱得像游丝。
“驾!”他低喝一声,玄色大氅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染血的玉牌——那是战王亲卫见牌如见人的虎符。
马车碾过碎石的颠簸里,苏锦言垂落的手突然蜷紧,染血的药签从指缝露出半截。
萧无衍喉结滚动,屈指轻轻掰开她泛青的指尖。
药签背面的小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瞳孔微缩,突然勒住马缰。
“停!”
车轮在泥地上划出深痕,亲卫秦九的马蹄声紧跟着刹住。
萧无衍探身将苏锦言轻轻放平,沾着血的指腹抚过她腕间碎裂的玉镯,又掠过她掌心未干的血痕——那是割腕引毒时留下的,此刻还渗着淡红的水。
他突然想起地宫崩塌前,她踩着林府管家的手背说“你的心血在哪”的模样,想起她哼着安魂谣时,毒池里婴儿的啼哭。
“这女人......”他声音发哑,将药签贴身收进衣襟,“根本不是逃命。”
夜风卷着山火余烬掠过车辕,他抬头望向被浓烟笼罩的药王庙方向,那里的火光已弱下去,只剩暗红的炭星。“传令周捕头,”他转头对秦九道,嗓音冷得像淬了冰,“今夜全城戒严,七井封死。
活物进出,格杀勿论。“
秦九应声时,城南高塔上突然闪过一道红绸。
小竹跪在青瓦间,双手掌心沁出薄汗。
她贴地的手指能清晰感知地下传来的震动——像无数条毒蛇在泥里翻涌,比她白日里感应到的“新世之种”更混乱,更贪婪。“是井脉!”她低呼,手腕一抖,红绸划出三道弧。
塔下等候的弟子立刻散开,两个提着药囊往惠民医署跑,其余人则摸黑往七口古井方向去。
她们腰间挂着陶制香坛,每到一口井边便取下,用匕首挑开药灰封口。
月光里,浅灰色的药粉腾起又消散,像给井口罩了层无形的纱。
最年轻的小桃蹲在西市老井旁,指尖触到井沿时突然缩回——石砖缝里渗出的水,竟带着股甜腥的苦。
马车里,苏锦言的睫毛剧烈颤动。
颠簸的车板硌得她肋骨生疼,可比起毒池里蚀骨的痛,这点疼倒像挠痒痒。
她缓缓睁眼,视线在摇晃的车帘上聚焦,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咳着血说的话:“阿言,毒根不死,三年必发;血脉不断,七载可续。”那时她才七岁,捧着药罐的手直抖,根本听不懂。
现在懂了。
药奴子选在春狩大典献祭,借皇室龙气激活的哪里是净化阵?
分明是“归元阵”的终极形态——用婴儿的怨魂做引,把整座京城的井脉变成养毒的温床。
她撑着车壁坐起来,喉间腥甜上涌,却咬着舌尖忍住。
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车壁木头上,她凭着记忆画出隐线:从药王庙地宫的青铜鼎开始,穿过十八条暗渠,最终汇聚到皇宫御井。
“他们没想毁京城......”她声音沙哑,像砂纸擦过陶片,“他们是想让天子也成药奴。”
灵枢堂内,鼎娘的手在发抖。
她把十九味安神药材按“北斗阵”摆好,药铜鼎里的艾草香混着龙涎,在堂中织成一张网。
苏母留下的旧帕浸在温汤里,她捞起时,帕角那朵褪色的玉兰花突然变得清晰——那是苏夫人亲手绣的,当年为救难产的主母,她在产房跪了三天三夜,主母却把她的医经偷去换了正室之位。
“小姐,”鼎娘将帕子敷在苏锦言额心,《归元返真诀》的经文从齿间溢出,“当年夫人烧了那半本毒方,可您......”
话音未落,腕间突然一震。
苏锦言碎裂的玉镯发出嗡鸣,裂纹停在三分之二处,竟泛出淡淡金光。
鼎娘老泪砸在帕子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夫人啊,您看,您的女儿在把命还给天下人。”
三更鼓响时,全城的灯火都灭了。
黑影贴着御花园的影壁移动,腰间的夜行衣沾着露水。
他熟门熟路绕过守夜的太监,来到偏殿后的老井前。
井沿的铜环生了绿锈,他伸手去抓,指尖刚触到环扣,突然顿住——井沿石砖上,有一圈极淡的金色粉末,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星子。
“涤秽真露?”他倒抽冷气,想缩手已来不及。
绿纹从指尖爬上来,顺着血管往手臂窜,疼得他咬破嘴唇。“不可能!
地宫的阵眼已经毁了......“他踉跄后退,撞翻了井边的石凳,”怎么会反噬?!“
灵枢堂的屋顶上,苏锦言裹着鼎娘的旧披风,望着皇宫方向的暗云。
她手中的药签被捏得粉碎,碎屑随着夜风飘散,像下了场细小的雪。“你说我母亲不敢走的路......”她对着风轻笑,声音里带着刀,“可你忘了,她教会我的第一件事——真正的医者,不救将死之人,专杀将生之恶。”
远处钟楼传来第四声鼓响,绵长而沉闷,像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锁链,正在黑暗中断裂。
苏锦言摸了摸腕间碎裂的玉镯,转身跳下屋顶。
鼎娘在堂前等她,手里端着药碗:“小姐,您这伤......”
“对外说我重伤难愈,闭门谢客七日。”她接过药碗,喝了一口又皱起眉——太苦了,和前世她替嫡姐试药时喝的一样苦。
可这次不一样,她望着窗外的月亮,轻声道,“但每夜子时......”
话没说完,鼎娘已明白了。
她擦了擦眼角,把门关紧:“老奴这就去备夜香。”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两人的影子。
一个清瘦,一个佝偻,却都挺得笔直,像两株在石缝里扎根的药草,风越猛,根扎得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