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吹得烛火摇曳不定,映在苏锦言眼底,如寒潭深处燃起的幽火。
她指尖轻点案上摊开的《青囊残篇》,泛黄纸页间一行小字赫然跃入眼帘:“雪魄引合合欢蕊,情志难持,尤易动心魔。”笔迹斑驳,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毒性轨迹。
“原来如此。”她低语,唇角勾起一丝冷意,“姐姐献莲粉攀附权贵,却不自知——那东西吃多了,本就扰神乱性。”
白芷站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方才小满悄悄来报,二小姐每晚焚香安神,香囊里用的是‘宁心散’配方。可……里面掺了微量雪魄莲粉,日积月累,早已入髓。”
苏锦言眸光微闪。
难怪苏婉柔近来肤若凝脂、眸光潋滟,连走路都带着三分风流韵致——不是天生丽质,而是药养出来的假象。
她以雪魄莲粉驻颜媚态,一面博取家族宠爱,一面暗中献礼尚书府,妄图借势上位。
可惜,她不知道这“圣品”也有反噬。
更不知道,有人正等着她亲手点燃那根引线。
“小满为何要告发?”苏锦言缓缓抬眼,目光如针。
白芷低声答:“她说,自幼服侍嫡女,功劳不输姨娘,却连个通房都未得封。如今见小姐崛起,她怕将来被清算,不如先投诚。”
苏锦言冷笑:“野心之奴,最是危险。但——也最好利用。”
她站起身,走到墙角药柜前,抽出一只青瓷小瓶,倒出几粒灰褐色粉末,置于鼻下一嗅,眉心微蹙。
“杜仲。”她唤道。
少年药童推门而入,恭敬垂首。
“我要你依方制药,外观气味与‘宁心散’完全一致,但替换主料为‘迷情散’,再加一味‘醉骨藤’,剂量减半,缓释其性。”
杜仲瞳孔一缩:“小姐是要……让人情动难制?”
“不错。”苏锦言淡淡道,“但不能显毒,不能留痕。药性要藏于温香之中,只待时机一触即发。”
“可……若是被人察觉配方不同?”
“不会。”她转身,从匣中取出一枚绣工精致的香囊,“这是昨日小满偷送出来的原样。线脚、布料、结扣,全部仿制即可。封口处我会让哑婆婆用古法蜡封,无人能破而不损。”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乍现:“我要的,不是让她当场倒地抽搐——那是蠢人所为。我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把自己撕碎。”
三日后,苏府花园。
春樱如雪,亭台错落,丝竹悠扬。
礼部尚书之子李承昀受邀赏花,座中皆是京中权贵子弟。
苏婉柔盛装出席,一身桃红织金裙,云鬓高挽,珠翠生辉。
她手中执扇轻摇,笑意盈盈,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唯有贴身丫鬟小满,时不时瞥向角落阴影处,心跳如鼓。
苏婉柔今日佩戴的香囊,是新换的——鹅黄软缎,绣着并蒂莲,系于腰间,随步轻晃。
她不知,那只香囊里的“宁心散”,早已被替换成另一种温柔陷阱。
酒过三巡,暖风熏人。
苏婉柔亲自执壶,为李承昀斟酒,指尖有意无意拂过他手背,嗓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公子常年在京操持政务,想必劳心伤神。我这香囊里有祖传安神香,闻之清心,不妨多靠近些。”
李承昀含笑点头,初觉不过寻常,可随着热酒入腹,暖意蒸腾,那缕幽香竟渐渐变得浓稠缠绵,直往脑中钻去。
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却发现身旁这位苏家嫡女,脸颊已染绯红,眼波流转,竟主动挽住他手臂,低语娇笑:“公子可知……这园中最美的,并非樱花?”
众人侧目。
起初尚以为是闺秀羞怯示好,可不过片刻,苏婉柔言语愈发轻佻,眼神迷离涣散,竟当众解开半幅袖带,露出一截雪臂,喃喃道:“好热……这香,怎地今夜格外撩人……”
席间气氛骤然凝滞。
李承昀脸色微变,欲抽身退避,却被她紧紧攥住衣袖,笑得痴狂:“别走……你说过喜欢我的……”
林氏猛地站起,脸色煞白。
她快步上前,一把扶住苏婉柔,厉声道:“还不快来人!扶二小姐回房!”
两名婆子慌忙上前搀扶。
混乱中,林氏迅速摘下香囊,翻看封口——丝线完好,蜡印清晰,无拆改痕迹。
她眉头紧皱,低声喝问:“这香是谁配的?何时换的?”
小满跪地颤抖:“回夫人,是……是奴婢亲手交给绣娘的,用的还是老方子,绝无差错……”
林氏不信,却又查无可查。
她将香囊紧握掌心,目光阴沉扫视四周,最终落在远处静坐饮茶的苏锦言身上。
后者正低头拨弄茶盏,神情淡漠,仿佛眼前一切,与她毫无干系。
唯有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
像是一记无声的钟响,敲在命运的弦上。
而在人群之外,仁济堂赵掌柜悄然立于廊下,手中捏着一张薄纸,纸上墨迹未干,写着几行检测结果。
他抬头望向苏锦言的方向,
风拂过庭院,吹散残香。
可那香气深处,似乎还藏着什么未曾揭晓的真相,正悄然发酵,只等一场烈火,将其彻底引爆。
夜风未歇,苏府内院却已如死水翻澜。
林氏紧攥着那只鹅黄香囊,指节发白。
她将香料倾入掌心细嗅,又命人取来银针试毒,结果皆无异常——无色、无味、无毒,连最老道的验药婆子也摇头称奇。
可偏偏就是这“无害”的香,让苏婉柔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若狂,近乎癫痴。
“封线完好,蜡印未动……”林氏喃喃,目光死死盯住角落那抹素色身影——苏锦言仍端坐原处,执壶续茶,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戏。
可她知道,不对劲。
一个连针线都拿不稳的庶女,何时竟能不动声色地换掉嫡女贴身之物?
且手法之精妙,连她亲自安排的绣娘都未察觉异样?
她正欲起身质问,廊下一道灰影悄然靠近,是仁济堂赵掌柜。
他低首呈上一纸密笺,声音压得极低:“夫人,这是香料残渣的验方结果。”
林氏接过一看,瞳孔骤缩。
纸上墨迹清晰写着:“宁心散主料无误,然掺入微量雪魄莲粉,遇热酒则生温变反应,引动药性逆转,化安神为迷情。非毒也,乃术也——巧借天时地利人和,以药理之道,行诛心之策。”
她的手微微颤抖。
这不是下毒,这是算计。
是有人早已洞悉宴席必温酒助兴,宾客必热身出汗,香气随体温蒸腾而起,药性借酒力爆发。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连风向、时节、人心都算尽了。
是谁?
她猛地抬头,可赵掌柜已悄然退入夜色,如同从未出现。
而苏锦言,已起身离席,身影隐入回廊深处。
翌日清晨,苏府大门外马蹄声急。
礼部尚书府遣人送来一封书信,当众退回苏婉柔前些日子进献的“驻颜莲粉”,信中仅八字:“家教不严,礼不敢受。”
满府哗然。
林氏气得摔了三个青瓷花瓶,怒斥下人封锁消息,可流言早已如野火燎原。
京中贵眷私语纷纷:“苏家嫡女宴上失仪,原是靠药养颜,媚术惑人。”“听说那香一闻就心神荡漾,连尚书公子都险些把持不住……”
苏婉柔蜷缩在床榻上,发丝凌乱,双目通红。
她记得昨夜的一切——那些不受控制的言语,那些羞耻至极的举动,那些看笑话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她的皮肉。
她猛地掀开帐子,厉声喝道:“小满呢?!”
门外婆子战战兢兢:“二小姐,小满已被夫人责罚……打了三十鞭,昏死过去了。”
“蠢货!”苏婉柔咬牙切齿,“若非她泄露香囊之事,怎会被人调包?!定是她贪图那庶女的赏钱!”
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恨意如毒藤缠心。
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姐姐身子不适,我特来探望。”
声音温软,似春风拂面。
苏锦言缓步而入,一身素裙,发间无饰,却自有一股清冷之气。
她手中提着药箱,眉目低垂,神情关切。
“你来做什么?”苏婉柔冷笑,“看我笑话?”
苏锦言不恼,只轻轻放下药箱,柔声道:“姐姐昨夜受惊,心神大损,我略通医理,或可施针调理。”
不等回应,她已上前执腕把脉。
指尖搭上那一瞬,她眸底微光一闪。
——脉象浮滑带滞,气血逆流,肝经郁结,更有一丝极细微的瘾性残留,如蛛丝缠络,深入经络。
果真如此。
她心中了然:雪魄莲粉本就不可久服,此物能提神养颜,却会悄然侵蚀神志,久用成瘾,一旦停服,轻则焦躁失眠,重则癫狂呕血。
而苏婉柔,已连服两年有余。
“姐姐近来是否常觉心悸、多梦、易怒?”苏锦言缓缓开口,语气如常,“若再服用此粉三年……恐怕神魂俱损,终身不孕。”
话音落地,如惊雷炸响。
苏婉柔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惧:“你……你怎么知道?!”
苏锦言垂眸,指尖轻抚过脉门,似惋惜,又似怜悯:“医者仁心,我不说破,便是最后的情分。”
她收回手,合上药箱,转身离去,背影清瘦却挺直如松。
留下苏婉柔一人呆坐榻上,冷汗涔涔,指尖发抖。
她忽然意识到——
真正可怕的,不是那个调换香囊的人。
而是这个人,明明可以当众揭发她用药,却偏偏选择私下点破,用一句“情分”将她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让她连辩解都不敢开口。
她输的,不只是脸面。
是尊严,是未来,是整个命运的掌控权。
归途大雨倾盆。
青石巷中,杜仲撑伞紧跟,忍不住低问:“小姐,她会报复吗?”
苏锦言脚步未停,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像断线的珠帘。
“会。”她声音清冷,如雨中寒玉,“但她不会再用香囊了——人心一旦生疑,连呼吸都觉得有毒。”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从今往后,她每闻一缕香气,都会想起昨夜的羞辱;每照一次铜镜,都会怀疑容颜是否虚假。我不需动手,恐惧自会蚕食她。”
杜仲心头一凛。
这哪里是复仇?
这是凌迟,不见血的凌迟。
主仆二人默默前行,雨声淅沥。
就在转角处,苏锦言忽而驻足。
她抬手扶了扶伞,袖中悄然滑出一张折叠极小的纸条,已被雨水浸湿一角。
她展开,目光一凝。
上面仅八字,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
“东宫三更灯灭……每年冬至。”
她指尖微蜷,将纸条紧紧攥入掌心。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打在青石板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良久,她抬眸,望向身后那座朱门深锁的苏府。
红漆高墙,雕梁画栋,曾是她屈辱的牢笼,如今却像一头困兽,正被她一根根拔去利齿。
而这条线——
从药田到香囊,从莲粉到密信——终于,连上了那个她蛰伏两世都要揭开的真相。
雨幕深处,她轻轻启唇,似自语,又似誓言:
“快了。”
数日后,老太爷六十大寿将至。
苏府张灯结彩,宾客名帖如雪片飞来。
而苏锦言,悄然换上一袭素白绣莲裙,发间只簪一支银钗。
那钗通体乌沉,唯尾端一点银光流转,像是沉夜中不肯熄灭的星火。
正是母亲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