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的檀香烧到最后一寸,香灰簌簌落在八皇子膝头。
他跪得太久,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却仍死死攥着那卷泛黄的纸页——《千医副使初试答卷》的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暖光,苏锦言的朱批“此子可托社稷”六个字,像刻进了他骨头里。
“父皇选我,不是因为我是皇子。”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尾音却带着三分哽咽。
三日前得知遗诏内容时,他还在震惊;此刻望着棺椁前摇晃的烛火,终于明白——从他匿名赴考写下那道题答案的一刻起,命运的线就缠上了苏锦言的银针。
“传方百户是仁,救眼前人是义”,他答的是医道,她看的是治世。
殿外脚步声渐近。
八皇子迅速将答卷塞回袖中,抬头正见殿门被推开一道缝。
冷雨混着晨雾涌进来,裹着熟悉的药香——是苏锦言。
她今日没穿素服,月白襦裙上绣着极小的青叶草纹,发间玉凤衔草钗在微光里流转,像把碎玉别在了鬓边。
“殿下跪了三日。”她站在三步外,声音轻得像片落在香灰上的羽毛。
八皇子这才发现自己额头渗着冷汗,许是跪得太久气血上涌。
他刚要起身,却被她抬手止住:“不必。这一拜,是先帝受的,也是天下受的。”
她袖中滑出个青瓷瓶,抛给他:“含一片参片。”八皇子接住时触到瓶身的温凉,分明是刚从怀里捂热的。
他含下参片,苦涩回甘漫开,忽然想起秋狝山路上那些举蓝旗的百姓——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在替天下人尝苦药。
“礼部那边,赵老尚书该应付得过来。”苏锦言望着棺椁,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玉牌,“但有些旧骨头,总得敲碎了才肯换新。”
话音未落,宫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秦九掀帘而入,玄甲上的雨水滴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主子,杜仲急报。”
苏锦言接过秦九递来的密信,展开只扫了一眼,便笑了:“原太子党还不死心?”她将信递给八皇子,信上歪歪扭扭写着“清君侧”“铲苏氏”几个字,墨迹未干,还带着股急躁的腥气。
“他们要劫陛下登基。”秦九手按刀柄,指节泛白,“末将这就调玄甲军——”
“不必。”苏锦言打断他,转身对八皇子道,“殿下可记得前日济世庐送来的《民生存续图鉴》?”八皇子点头,那图册上用红笔标满了疫病重灾区,每个红点旁都注着“无医”“断药”。
“把图册抄二十份,明日早朝摆在龙案上。”她眼底闪过冷光,“他们要清君侧,我便让天下百姓看看,谁才是君侧该清的鬼。”
“是。”八皇子攥紧袖中答卷,忽然明白她为何总说“医道即人道”——治人要救急,治国更要救心。
此时已近破晓,灵堂外的雨渐小了。
苏锦言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对秦九道:“去礼部看看赵老尚书。六部那些人,嘴上服了,心里未必。”秦九领命而去,靴声踏碎满地积水。
“锦言姑娘。”八皇子突然出声,见她回头,又补上“不,医后”。
苏锦言挑眉,他却认真道:“萧王爷说,等您应了他的聘,这称呼便要改。”
苏锦言笑而不答,转身走向殿门。
晨风吹起她的裙角,露出鞋尖一点青——那是萧无衍前日送来的玉凤钗配套的绣鞋,针脚细密得像山间晨露。
“陛下且记着。”她在门槛前驻足,侧头时钗上玉珠轻响,“这天下,不是我要的。是天下人,用蓝灯、用药草、用每一声‘苏大夫’,捧到我手心里的。”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晨钟。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她发间玉凤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在灵堂里。
济世庐的药炉是在这时响的。
苏锦言推开门,见炉上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香混着晨雾漫出来。
她解下外袍搭在竹椅上,伸手试了试水温,又加了把晒干的紫苏叶。
陶壶里的水立刻翻涌起来,浮起几片深绿的叶子,像沉在时光里的船。
窗外,萧无衍的玄甲军正在卸甲。
月白色的银针旗服在晨光里格外醒目,甲胄堆成的小山下,不知谁放了株蓝花——正是百姓举的那种,花瓣上还沾着雨珠。
苏锦言望着那抹蓝,忽然伸手搅了搅药汁。
药勺碰在陶壶上,发出清越的响。
“这剂药,该是给天下人的。”她低喃着,目光落在炉边摊开的《大夏医典》上。
扉页的“苏锦言”三个字,在晨光里泛着金漆的光,像道新铸的碑。
药炉里的水开得更欢了,咕嘟声盖过了窗外的人声。
苏锦言望着翻涌的药汁,眼底的光比炉火烧得更烈——这一世,她要熬的不只是药,是一炉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