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三日后,京城的雪像是被谁捅漏了云缸,昼夜不息地往下砸。
济世庐的瓦檐结了冰棱,在风里叮当作响,倒像是有人在檐下悬了串碎玉铃铛。
苏锦言蹲在药炉前,竹箸拨了拨灶膛里的炭,火星子“噼啪”溅在她青布裙角。
这是她闭门的第三日,每日寅时起就守着这三锅药——一锅去寒,一锅镇咳,最后那锅最金贵,用的是她半夜去西山采的雪上一枝蒿,专门给贫巷里咳血的老人们续命。
“大人!”
木门“砰”地被撞开,冷风裹着雪片子灌进来。
小萤姨的盲杖磕在门槛上,整个人踉跄着栽进来,苍白的脸冻得发紫,鬓角的银发沾着冰碴:“玄哥不见了!今早我去菜铺买姜,王屠户说他天没亮就背着竹篓往药渊井方向去了……还有,井里又在震!我蹲在井边淘米,水纹直打旋儿,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搅!”
苏锦言的竹箸“当啷”掉在地上。
她霍然起身,腕间青铜镯撞在药罐沿上,发出清越的响。
这镯子是母亲遗物,自祭天那日起就总在发烫,此刻竟烫得她手背泛红。
“别急。”她按住小萤姨发抖的手,指尖触到对方腕上跳动的脉——跳得极乱,像是被什么阴寒之气冲了。
盲女对气感最是敏锐,她这副模样,说明地脉异动比想象中更凶。
转身从药柜最上层摸出白骨笔,那是用南海鲛人骨磨的,专破阴邪。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笔锋,黄符在掌心展开时,纸上的朱砂纹路突然扭曲成蛇形。
“是逆调。”苏锦言盯着符纸腾起的青烟,烟里隐约浮出个吹骨笛的影子——青衣鼓娘!
那日祭天她被承统卫护着退了,竟还藏着后手。
青烟里又闪过地脉图,原本被药灯镇住的青焰,此刻在井底某个窍穴处重新攒动,像团不甘心熄灭的鬼火。
“秦九!”她扬声唤人,“带三十个暗卫封锁皇陵外围,尤其是地宫后巷的‘地心窍’——青衣鼓娘要在那儿吹‘唤灵调’。”话音未落,已扯下身上的医者青衫,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袄,将药篮往肩上一挎:“告诉柳清璃,若再让她的人混进井里,我不介意把紫宸宫的地砖掀了!”
小萤姨摸索着抓住她衣袖:“您要去哪儿?”
“去南市贫坊。”苏锦言系紧斗篷带子,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很快融成水珠,“她们不信人心胜天命,那就让地火也尝尝,什么叫人间烟火。”
南市的雪更深。
苏锦言踩着没膝的积雪往贫坊走,远远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转过街角,个裹着破棉絮的老妪突然扑过来,枯树皮似的手攥住她药篮:“苏大夫!我家小柱子昨夜又抽了,浑身凉得像块冰……可我们不能再用您的鼎了!”她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泪,“街坊都说您耗尽心鼎之力,再用要折寿的!”
苏锦言蹲下来,伸手探老妪腕脉——寒毒入体,怪不得小孙子会抽。
她从药篮里摸出金针,在老妪“少商”“商阳”二穴各扎了一针,黑血顺着针尾渗出来,滴在雪地上像朵枯萎的梅:“我不用鼎,但我还有针。”
她解下斗篷铺在地上,支起药炉。
雪水在炉上“咕嘟”响,她往锅里扔了把紫苏、几截葱白,又加了块老姜片。
香气刚飘起来,周围的人就围了过来——拄拐的老汉抱来半块炭,卖糖葫芦的小子递来个铜壶,说里头是热乎的枣茶;最边上的小媳妇把自家娃的红肚兜拆了,垫在药炉底下防雪水。
“苏大夫,喝口茶暖暖。”枣茶递到她手边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冻得通红。
抬头望去,三百多号人围在济世庐外,有举着炭盆的,有抱着棉被的,连最挑食的王二狗子都把他娘留的最后半块锅盔掰成了碎块,给蹲在墙根的小娃娃们分。
“都靠近些。”苏锦言笑着把药碗递出去,“这药要趁热喝才好。”
雪还在下,可炉火烧得旺,把半条街都烤暖了。
有人哼起了小调,有人把冻硬的炊饼放在炉边烤,焦香混着药香飘上天,连屋檐上的冰棱都化了,滴滴答答落进雪堆里,像在敲鼓。
这一幕被藏在房顶上的密探看了个正着。
他画完最后一笔,把画像往怀里一塞,猫着腰溜出贫坊。
紫宸宫的暖阁里,柳清璃捏着这幅画像,指节白得发青。
画上的苏锦言半跪在雪地里,发梢沾着雪,却笑得比春阳还暖。
她身后的百姓像团火,把漫天风雪都烧得软了。
“妖女!”她突然把画像撕成碎片,碎纸片扑簌簌落在炭盆里,“她不是医者……她是蛊惑人心的妖!”
深夜,月黑风高。
青衣鼓娘裹着黑斗篷潜入药渊井底,潮湿的青苔在她脚下打滑。
井底中央有个半人高的石墩,石墩上刻着“地心窍”三个篆字。
她摸出骨笛,那是用三十个处子的腿骨磨的,笛身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
“启!”白面判官的声音从井外飘进来。
他守在井口,怀里抱着十二道“启灵”符,眼睛盯着井底的赤焰——自祭天那日被苏锦言的药灯镇住后,这地火就蔫了,此刻却又有了动静,像条被抽了一鞭的蛇,缓缓昂起头。
骨笛凑到唇边的瞬间,青衣鼓娘的手在抖。
她想起那日祭天,苏锦言割腕的血溅在龙首上,然后九百八十盏药灯亮起,把她用了十年布的局烧了个干净。
可柳姑娘说,只要她吹响最后一段“唤灵调”,先帝的魂就能附在地火上,重开正统。
笛音起了。
低沉的调子像根针,扎进地脉最深处。
井底的赤焰“轰”地窜起三丈高,火光里隐约浮出个黄袍身影——是先帝!
白面判官狂喜,手忙脚乱焚了符,符灰飘进火里,竟凝成条小龙模样。
“成了!真龙将归——”
话音未落,地脉突然剧烈震颤。
青衣鼓娘的骨笛“当啷”掉在地上,她抬头望去,只见井口外的天空亮起一片金光——是药灯!
九百八十盏药灯同时闪了闪,光芒如金线般顺着地脉钻进来,缠在地火上,像给赤焰套了层金绳。
先帝的虚影扭曲着嘶吼,金绳越勒越紧,赤焰“滋啦”作响,最终“噗”地灭了。
井底重归黑暗,只剩青衣鼓娘的骨笛还在地上滚,发出“咕噜噜”的响。
“不可能……”白面判官瘫坐在雪地里,手里的符纸散了一地,“明明血脉相连,天地为何不应?”
“因为你用的是死人的命。”
清冷的声音从井口传来。
柳清璃浑身剧震,抬头望去,苏锦言立在井口,身后是漫天雪光。
她手里捏着块残玉,玉上的纹路和柳清璃贴身的玉佩严丝合缝——那是当年柳夫人临终前塞给苏夫人的,说“若我女走偏,便用这玉点醒她”。
“你母是我母挚友。”苏锦言一步步走下井梯,雪水顺着她的鞋尖滴在青石板上,“她临终托我护你周全。可如今,你要用整个京城陪葬吗?”
柳清璃的右眼突然刺痛。
自祭天那日起,她右眼的赤光就在消退,此刻竟流出黑血来。
她踉跄着扶住井壁,指甲抠进石缝里:“为什么……明明我才是嫡女,是正统……”
“正统从来不在血脉里。”苏锦言将残玉放在她掌心,“在百姓愿意为你点灯的夜里,在你愿为百姓熬药的清晨。”
柳清璃望着掌心里的残玉,忽然笑了。
她笑的时候,黑血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雪地上,开出朵狰狞的花:“或许……你说得对。”
次日黎明,承统卫的甲胄声在街头响起。
可这次不是巡城,而是解甲——柳清璃下了令,所有卫卒交了刀枪,去贫巷帮着扫雪、送药。
紫宸宫最高的塔楼上,柳清璃望着城南方向。
那里,苏锦言正跪在雪地里,为个垂死的老农施针。
她身后围了一圈百姓,有人举着药灯,有人捧着热粥,连风都放轻了,怕吹灭那盏灯。
“遗诏烧了吧。”她对身边的大太监说。
火盆里腾起火苗时,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闷响。
柳清璃转身望去,龙椅方向的主梁竟断了半截,“轰”地砸在地上,扬起的灰尘里,龙纹木雕碎了一地。
消息像长了翅膀,转瞬传遍京城。
百姓奔走相告:“龙椅塌了,药娘还站着——这才是真命啊!”
京郊十里,萧无衍勒住战马。
他望着城中星星点点的药灯,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微微发颤。
剑鞘上的玄铁纹路在雪光里泛着冷光,像条蛰伏的龙。
“玄凌。”他对身边的副将说,“传令下去,明日辰时,整军入城。”
副将愣了愣:“王爷不是说要等……”
“等什么?”萧无衍抽出佩剑,剑锋挑起一片雪花,“等龙椅塌完?等她被那群老匹夫的唾沫星子淹死?”他望着城中方向,眼底的寒雪渐渐融成春水,“这一次,我要的不是臣位……是与她并肩的位置。”
雪还在下,可东边的天已经泛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