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露水沾湿了苏锦言的绣鞋。
她望着那佝偻身影,喉间突然泛起股热意——是前世药庐大火时,老药僧背着她冲出去的画面,他背上的粗布麻衣被烧出洞,露出的皮肤全是水疱,却还在笑:“小丫头,记住了,医道不是悬壶,是悬心。”
枯枝在地上划出蜿蜒纹路时,她的指甲掐进掌心。
那纹路像极了前世在乱葬岗见过的尸脉,可此刻泛着青黑,每道褶皱里都渗着腥气。“腐心脉?”她声音发颤,想起昨日秦九汇报的怪事——西市卖菜的老妇说,自家白菜根须全烂成黑泥,叶上却结出红果。
“若不截断,三年内京城百病丛生,婴孩夭折,草木不生。”老药僧的声音像破风箱,枯枝插入土中的瞬间,焦黑从根部蔓延,眨眼便成了根炭棒。
苏锦言蹲下身,指尖刚要触碰,却被烫得缩回——那温度不似火烧,倒像有活物在啃噬。
“什么人?”
急促的脚步声惊起夜鸟。
萧无衍的玄色大氅被风卷起,腰间玉牌撞出脆响。
他站在五步外,刀疤从眉骨斜贯至下颌,月光下泛着冷光。
苏锦言知道,这是他动了杀心的征兆——能在王府后园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要么是顶尖高手,要么...
“破解之法?”萧无衍直接问,没有半句废话。
老药僧浑浊的眼珠转向苏锦言,枯枝炭末簌簌落在她脚边:“唯有心鼎为引,以身作针,方能刺穿龙骨。”
“心鼎...”苏锦言喃喃重复,喉间热意突然上涌。
前世濒死时,母亲将半块青铜鼎塞进她怀里,鼎身刻着“心”字,后来被嫡姐抢走。
原来不是“逆枢”,是“心鼎”。
她抬头时,老药僧已化作一团烟尘,满园桂叶被卷得乱飞,有片叶尖扫过她手背,竟带着灼痛。
“锦言?”萧无衍的手覆上她肩头。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素纱衣料传来,苏锦言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她反手抓住他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皮肉:“去地下药坊,我要召秦九和医官们。”
地下药坊的炭盆烧得正旺,陶瓮里的艾草香裹着血腥味。
苏锦言将地图重重摊开,烛火被震得摇晃,映得皇陵西南角的红圈像滴血。“此处是龙脉最薄之地,”她指尖按下,“当年先帝布阵时留的‘呼吸口’。”
“要种什么药?”秦九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他腰间佩刀未解,刀鞘上还沾着演武台的焦土——苏锦言知道,他昨夜守了整整一夜,就为等这声召唤。
“断渊草。”
话音未落,几个医官倒抽冷气。
最年长的孙医正颤着手摸向腰间药囊:“那是北境绝壁才有的...苏姑娘,您莫不是...”
“我娘用最后十年培育出三株。”苏锦言掀开左袖,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腕间爬至肘弯,“一株救了你,”她看向秦九,后者瞳孔骤缩——三年前他中了西域蛇毒,是苏锦言用刀划开他整条手臂,敷了株墨绿药草。“一株救了王爷,”她转向萧无衍,后者垂眸,指节抵在案上,指背青筋凸起,“第三株...”她伸手摸向颈后,发丝间露出道极细的血痕,“一直藏在我脊椎夹缝中,等的就是今日。”
药坊里静得能听见炭块爆裂的轻响。
秦九突然单膝跪地,佩刀磕在青石板上:“末将愿带死士护您去皇陵。”
“不用。”苏锦言扯下头上银簪,在地图上划出条细线,“今夜子时,红裙率十余名军眷伪装成送炭民妇。
炭块里裹着断渊草种子,埋在祭坛四角。“她顿了顿,从袖中抖出个青瓷瓶,”这是牵机散,微量就能诱发宿疾。
守陵太监多有旧伤,足够我们争取半柱香。“
子时三刻的皇陵外,冷风卷着炭灰打在红裙脸上。
她裹紧粗布袄,怀里的炭块硌得肋骨生疼——苏锦言特意选了最劣质的炭,碎渣里混着种子,就算被检查,也只当是炭末。
“站住!”守陵太监的灯笼照过来,红光映得他脸上的麻子像群跳蚤。
红裙的心跳到了喉咙眼,却听见身侧的张大娘突然捂住心口:“哎哟...我这老寒腿...”话没说完便踉跄着栽向太监。
太监骂骂咧咧去扶,手刚碰着张大娘后背,突然瞪圆了眼——他的右肩传来钻心剧痛,那是当年被叛军砍伤的旧伤,好端端怎么...
“老东西发什么呆!”红裙趁机踢翻炭筐,碎炭滚了满地。
她弯腰去捡,指尖在祭坛西南角迅速一按——种子埋进土里的瞬间,月光正好漫过碑顶。
等太监捂着肩膀直起腰,只看见几个妇人骂骂咧咧捡炭,哪知道四粒鹅黄的芽尖,正穿透炭灰,往地底钻去。
同一时刻,王府书房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萧无衍翻到最后一页时,指节捏得发白——皇帝每月十五的用药记录上,“龙髓丸”的药引栏写着“魂露,取演武台药池活人性魄”。
“所以那一夜三千人入池...”他突然笑出声,笑声撞在雕花木窗上,惊飞了檐下的乌鸦,“不只是控人心智...更是给他续命!”
笔锋重重戳在宣纸上,墨迹晕开个黑团。
萧无衍望着窗外骤起的雷雨,闪电劈开夜空的刹那,他看见自己在窗上的倒影——和龙椅上那个鬓角斑白的男人,有七分相似。
“若揭此事,便是弑父之名...”他低喃,雷声盖过了后半句,“可若不说,便是万民陪葬。”
三更的阁楼风大得几乎要掀飞瓦当。
苏锦言攥着最后一剂谛听露,青焰在她掌心跃动,映得她眼尾发红。
断渊草汁液滴入火焰的瞬间,火苗腾地窜起三尺高,幻出皇陵深处的景象:赤红脉络如巨蟒盘绕,中心一颗黑核,正“砰砰”跳动,每跳一次,便有无数银线窜向京城方向。
“它快醒了...”她闭着眼,心尖跟着那黑核的频率抽痛,“必须在他下次服用龙髓丸前动手。”
话音未落,青焰猛地一颤,炸裂成千万火星。
苏锦言被气浪掀得撞在栏杆上,喉间腥甜——这是心鼎反噬的征兆。
她扶着栏杆抬头,正看见皇陵方向的天空闪过道幽蓝光芒,像是什么活物在地下翻身,连带着大地都轻轻颤了颤。
晨雾漫进阁楼时,苏锦言的指尖还沾着青焰的余温。
她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却比往日迟了半刻——连时辰都开始乱了。
后园桂树的落叶铺了满地,昨夜老药僧站过的地方,那截焦黑的枯枝旁,竟钻出点新绿。
苏锦言蹲下身,指尖刚要触碰,忽然听见宫墙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皇帝的暗卫,还是...
她站起身,晨风吹起裙角。
远处皇陵的方向,有淡青色的雾气正缓缓升起,像极了断渊草发芽时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