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批文落地三日后,京都春寒未散,醉仙楼却热得如蒸笼一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商会会长谢元昌忽然起身,手中玉杯狠狠砸向青砖地面,碎瓷四溅,惊得满座宾客齐齐噤声。
“一个破医馆,也配与我等平起平坐?”他冷笑出声,眼底寒光凛冽,“明日便断了她所有药材供应!我看那苏家庶女,拿什么撑起她的‘济世庐’!”
席间一片沉默。
有人低头饮酒,有人暗中交换眼神——谁都知道,谢家掌控着京畿七成药行,雪魄莲、龙血藤、九节菖蒲这些贵重药材,全由其独家分销。
一旦断供,寻常医馆撑不过十日。
可他们没想到,这消息传到济世庐时,天还未黑。
陆先生连夜翻账册、核库存,指尖在纸上疾走,脸色却越来越白。
最后一笔落下,他抬手抹了把冷汗,声音发颤:“东市三仓已空,西郊药栈被抽调八成存货……雪魄莲只剩三两,龙血藤不足半斤,九节菖蒲更是颗粒无存。若谢家真断供,半月之内,我们连一剂止血散都炼不出来。”
杜仲站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刚想推门进去劝小姐早作打算,却见屋内灯火微晃,苏锦言仍端坐案前,手指轻叩账本边缘,节奏不乱,眉心未皱。
她听见了,也听懂了。
可她没有慌。
“他们断的是市面上的路。”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层裂开的第一道声响,“可没断山野里的根。”
话音落,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残破玉符。
玉色灰白,边缘崩裂,中央刻着半枚古篆“植”字,背面隐约可见藤蔓缠绕的图腾。
这是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手中的遗物——百年前灵植夫行会的信物。
如今行会早已湮灭,朝廷也不再承认,但在一些深山老林里,仍有老药农视此物如命。
“这东西……还管用吗?”杜仲小心翼翼地问。
苏锦言垂眸凝视玉符,指腹轻轻抚过那道裂痕,仿佛触到了母亲冰冷的手。
“有些人活着,靠的是权势金银;有些人活着,靠的是信义二字。”她低声说,“只要还有人记得‘灵植盟约’,它就还没死。”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苏锦言换上粗布衣裳,束发戴笠,带着杜仲和石铁头出了城南门,踏上了那条几乎被荒草掩尽的古道——那是旧时药农进山采药的秘径,百年无人行走,唯有碑石残存,指向南岭深处。
三日后,三人归来。
身后跟着二十余名灰衣老者,肩扛背驮,竹篓里全是带泥的新鲜药材:雪魄莲裹着寒霜,龙血藤滴着赤浆,九节菖蒲根须虬结,药香扑鼻。
整个济世庐为之震动。
苏锦言一声令下,地窖大门开启,冷雾涌出。
她亲手将玉符置于石案中央,取来三碗清酒,依次洒向天地四方。
“祭天,不负苍生;祭地,不辱药魂;祭先师——”她顿了顿,嗓音微哑,“不忘血仇。”
而后朗声道:“今日济世庐重开‘灵植盟约’!凡供药者,三成现银结算,七成可换‘济世券’!凭券者,终身免费问诊,子女学徒优先录用,病危者可享飞鸽急召!”
老药农们听着,一个个眼眶泛红。
有人跪倒在地,颤抖着双手按上胸口:“老朽采药五十年,头一回听说有人给咱们立契还敬酒……这玉符……是真的啊!”
有人当场咬破手指,在契约上按下血印:“我家小子能学医?值了!这一辈子,就认你苏姑娘!”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间烧遍全城。
钱掌柜反应最快,立刻下令腾空米行三处旧仓,改造成恒温药窖。
同时推出“粮药互兑”:百姓可用十斤糙米换一帖祛湿汤药,五升麦子换一瓶驱疫丹。
起初有人观望,可当第一个患风湿的老妇拄着拐杖拎米而来,领走两瓶活络膏后,城西百姓便排起了长队。
孩童们在巷口唱起新谣:“糙米换药不心疼,济世庐里有活神。嫡女穿金又戴银,不如庶女一针灵。”
林氏气得摔了整套青瓷茶具,派人街头怒斥“蛊惑民心,败坏纲常”,结果反被一群老太太围住质问:“你家可曾施过一粒药?你爹病倒时,可是苏姑娘连夜送的退热汤?”
无人回应。
风向,悄然变了。
这一夜,苏锦言立于院中,仰望星空。
远处,皇宫檐角鎏金兽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而她脚下的土地,正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汇聚、奔涌。
但她更清楚——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屋内,陆先生捧着最新核算的流水账,欲言又止。
最后只低声提醒了一句:
“小姐……这笔收入,远超预期。”第44章 她不卖面脂,卖的是命脉(续)
夜风穿廊,吹得檐下铜铃轻响。
济世庐的药炉彻夜未熄,火舌舔舐着陶罐底沿,蒸腾出浓烈而清苦的药香。
苏锦言立于院中石阶之上,一袭素色布裙,发丝被夜风吹得微乱,却掩不住她眸中那抹冷锐如针的光。
陆先生捧着新核算的账册,指尖颤抖,几乎拿不稳纸角。
他张了张嘴,终究只挤出一句:“小姐……四千二百两白银,三日之内到账。金叶会员十七人,七位是三品以上官员家眷,连礼部尚书夫人都悄悄遣了嬷嬷来问细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谢家在城南的三家药铺,今日闭门一日,无人进出。”
苏锦言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抬起手,将一片飘落肩头的枯叶拂去。
“他们怕了。”她淡淡道,“不是怕我卖药,是怕我卖‘资格’。”
她早知道,真正的权贵从不在乎银子多少,而在乎能不能买到别人买不到的东西。
五十两银子看似天价,可对那些整日争奇斗艳、以稀为贵的贵妇而言,这哪里是消费?
这是身份的入场券——一张能让她在夫人圈里挺直腰杆的凭证。
而她给的,不只是药。
是优先权,是专属服务,是“别人都没有,偏我有”的虚荣与安心。
所以柳三娘会第一个带人上门,试用那瓶以雪魄莲为主料调制的面脂。
当那抹乳白膏体在她粗糙的手背上化开,寒香沁肌,皱纹竟似淡了一线时,她当场拍板:“我要入会!再带六个姐妹进来!”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苏婉柔听闻后气得摔了妆匣,连夜命丫鬟提着百两银票冲到济世庐门口,却被杜仲拦住。
“本铺面脂仅售金叶会员。”少年药童站得笔直,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且……苏二小姐不在名录内。”
那丫鬟还想争辩,却被围观百姓低声讥笑:
“嫡女又如何?人家认的是银子和规矩,不是姓氏。”
“可不是嘛,上月她爹发热昏厥,谁半夜送的退热汤?还不是我们庶女姑娘亲自登门?”
流言如刀,不动声色地削去了苏府最后一点体面。
第七日清晨,济世庐门前张贴红榜:首批“金叶会员”名录公示。
人群蜂拥而至,踮脚张望。
名单不过一尺长,却如惊雷炸裂——刑部侍郎夫人、工部尚书侧室、大理寺卿爱女、太常少卿正妻……七位三品以上高官家眷赫然在列!
更有甚者,其中三人乃属不同皇子派系,平日互不往来,如今却同列一榜!
商会震怒。
谢元昌砸了书房三套青瓷摆件,冷笑不止:“她这是要撬动官眷人脉?哼,一个庶女,也配染指朝堂暗渠?”
当晚三更,乌云蔽月。
数名黑衣混混悄然摸向济世庐后巷,怀中藏着浸油麻布与火折子,目标直指新建的恒温药窖——那是钱掌柜腾出米行旧仓改造而成,如今囤积着半数自供药材,一旦焚毁,足以让济世庐元气大伤。
然而,他们刚翻过矮墙,便见院内灯火通明。
石铁头领着二十名精壮护卫,手持硬木棍,列阵而立,人人臂缠白布,目光如鹰。
“来了。”他低喝一声。
火把骤然点燃,映得整条巷子亮如白昼。
混混们大惊失色,转身欲逃,却听见远处传来整齐脚步声——巡夜衙役提灯而来,带队的竟是知府亲信捕头!
“抓现行!”一声令下,人赃并获。
翌日,京兆尹公告全城:有恶徒意图纵火破坏民生医所,已依律收押,幕后主使“正在彻查”。
没人点名,但满城皆知——谢家完了半口气。
这一夜,陆先生再次踏入苏锦言书房,双手奉上本月最终账册,嗓音发颤:“预售收入四千二百两,除去建仓、雇工、采办之资,净余三千一百两。药材自供率已达六成,雪魄莲库存回升至八斤,龙血藤十二斤,九节菖蒲亦有五斤盈余……小姐,我们……真的活下来了。”
苏锦言静静听着,指尖摩挲着案上一只未燃尽的药香。
她没有笑,也没有喜。
因为她知道,活下来,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风暴,永远藏在平静之后。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棂,望着济世庐门前那一排彻夜不灭的药炉灯火。
火光跳跃,映在她瞳孔深处,像两簇永不熄灭的野火。
就在这时,一只灰羽信鸽扑棱棱落于檐角。
杜仲取下脚环上的密函,神色微变,匆匆递入。
苏锦言展开薄纸,眸光骤然一凝。
纸上无抬头,无落款,唯有几行铁画银钩的字迹,墨色沉冷:
北境军情急报:边关疫起,士卒染疾者逾千。
急需“九转回春散”三百剂,限期十日。
她指尖缓缓抚过那行字,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王爷,你想借我的药控军心……”她低声呢喃,将密函凑近烛火。
火苗舔上纸角,瞬间吞噬字迹。
黑灰飘起,如蝶舞般消散在夜风里。
她凝视火焰,眸光幽深似海:“可这盘棋——未必由你执先。”
远处,皇宫鎏金檐角依旧冷光森然。
而她脚下这片土地,早已不再是任人践踏的泥尘。
她是医者,也是猎手。
她的针,能救人,也能索命。
她的药,能延寿,也能……换江山。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她,已握住了第一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