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风还带着焦土的气息,灰烬未冷,新芽未生。
可苏锦言已经踏出了她的第一步。
小蝉喘着粗气递上那封烫金请帖时,指尖都在发抖。
她知道小姐刚被主母逐出正院、药园又被焚毁,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此时赴宴,无异于羊入虎口。
可苏锦言只是静静看着那鎏金“玉蝶含烟”四字,唇角缓缓扬起,像一瓣落在雪地上的梅,清冷而锋利。
“她烧我药园,是怕我活。”她低声自语,指腹摩挲着腰间那枚青铜小铃,铃身微温,仿佛母亲残存的呼吸,“这宴席,请我赴死,却是逼我成名。”
夜色沉沉压城,烛火摇曳如鬼影。
苏锦言独坐灯下,摊开母亲遗留的残破图谱——页角已泛黄卷曲,墨迹斑驳,唯有“梦魂散”三字以朱砂圈注,旁边一行小楷:“畏热喜阴,遇雪莲根汁则滞其行,薄荷脑可阻其入肺。”这是当年母亲亲手所记,也是她唯一能依仗的反击之机。
她将雪莲根汁与薄荷脑细细调匀,制成透明鼻塞,贴于鼻腔内侧,不留痕迹。
又取出发间那支乌木簪,轻轻旋开簪尾——空腔中,静静卧着一滴翠绿欲滴的“九节菖蒲露”。
只需一针注入百会,便可瞬间清醒神志,哪怕被迷药浸透五脏六腑,也能在刹那间睁眼如鹰。
她在铜镜前反复演练:垂首、颤抖、倒地、昏厥……然后,在众人以为她已彻底崩溃之时,猛然睁眼,目光如刃,直刺人心。
差之毫厘,便是万劫不复。
但她不怕。
前世她被人按在泥里踩碎尊严,咽下毒茶,眼睁睁看着神医药经被夺走,母亲的名字被抹去,连坟头都被铲平。
这一世,她不会再跪。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寒雾弥漫。
苏锦言换上了那件尘封已久的素白孝服——年初母亲忌日所穿,因过于哀戚,曾被主母斥为“不成体统”。
今日她偏要穿它入宴。
裙摆一角,绣着半朵残梅,既合庶女守孝之礼,又暗藏讥讽:你们毁我家园,却不知我母之魂,早已扎根于这片土地。
马车驶入苏府大门时,已有十余顶轿辇停候。
梅园内外,贵眷云集,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可当她扶着小蝉的手缓缓走下马车,全场骤然一静。
“那是谁?怎穿得如此……丧气?”
“听说是苏将军的庶女,生母早亡,身份低微。”
“竟敢穿孝服来赏梅宴?真是不懂规矩!”
议论声如针扎耳膜,苏锦言却走得极稳,脚步轻缓,头微低,肩微微瑟缩,一副怯懦模样,仿佛真被这些言语刺伤。
就在这时,梅林深处传来一声娇呼:“哎呀,这不是我那可怜的庶妹吗?怎么还穿着这身旧衣?今日可是雅集,不是祭扫啊。”
苏婉柔款款而来,一身月白织金襦裙,外披银红鹤氅,头上点翠步摇轻晃,衬得她肤若凝脂,娇艳不可方物。
她身后跟着周嬷嬷,手中托盘上茶盏氤氲,香气扑鼻。
“你瞧你,脸色这般苍白,莫不是旧疾又犯了?”苏婉柔假意关切,眼神却如刀刮过她的衣裳,“不过也难怪,毕竟昨夜听说朝廷把西山划给了‘仁济联营’,你连最后一点指望都没了,伤心也是人之常情。”
苏锦言垂眸,声音细弱如丝:“姐姐说的是,妹妹……只是遵礼而行罢了。”
“礼?”苏婉柔轻笑,“你母亲不过是个妾室,守什么孝?穿这么久的素,岂不是耽误了终身大事?”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道温润嗓音响起:“苏小姐此举,倒是令人敬佩。”
众人回头,只见礼部尚书之子柳明澜执扇而立,目光灼灼落在苏锦言身上,眼中竟有惊艳之色。
“孝心可嘉,风骨凛然。”他轻摇折扇,唇角微扬,“这般清冷孤寂之美,宛如寒梅带雪,令人心折。”
苏婉柔脸色微变。
她本想借“病弱”反衬自己端庄,却没料到,真正的“病美人”出现了。
她咬牙一笑:“柳公子谬赞了,我这庶妹向来体弱,若染了风寒,冲撞了贵客可如何是好?”
说着,她使了个眼色,周嬷嬷立刻上前,恭敬奉上一杯热茶:“大小姐体贴,特为二小姐备了暖身梅花露,驱寒安神,最是妥帖。”
苏锦言抬眸,目光掠过那杯澄澈茶汤——热气袅袅,浮着几片鲜嫩梅花,香气清甜,沁人心脾。
可就在那一瞬,她鼻尖微动。
一丝极淡的甜腻气息,混在梅香之中,悄然钻入鼻腔——那是“梦魂散”的味道。
无色无味,唯嗅觉敏锐者方可察觉,久闻则神志涣散,任人摆布。
她不动声色接过茶盏,指尖微凉,掌心却滚烫。
前世,她就是这样接过一杯“安神茶”,然后倒在满堂宾客脚下,被污蔑“癫狂失仪”,逐出家门。
这一世——
她轻轻吹了口气,热雾拂面,笑意浅浅,眸光却如深潭寒冰。
你们要我晕?
我偏要睁眼。
西风卷过梅园,吹得满树寒梅簌簌作响,仿佛天地都在屏息。
苏锦言接过那杯梅花露的瞬间,指尖微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压抑已久的杀意在血脉中奔涌。
她低垂着眼睫,像一只被风雨打湿羽翼的蝶,怯怯地捧着茶盏,鼻尖再细嗅一次:甜腻之中藏着一丝腐草般的腥气,那是“梦魂散”与陈年梅根熬煮后才会散发的独特气味。
母亲笔记里写过——此毒若配以雪莲汁可缓其发,但若混入温热花露,则会加速渗入肺腑,三刻之内神志溃散,六刻之后记忆全失,正适合用来“治”一个不合时宜的庶女。
她轻轻吹了口气,热雾模糊了眼前虚伪的笑颜。
然后,仰头。
众人只见她喉间微动,似将整杯茶水一饮而尽。
可就在袖摆垂落遮住视线的一瞬,她掌心早已摊开一方素帕,茶水尽数倾入其中,帕子迅速收拢,藏于袖内。
动作轻巧如拂尘,连站在近前的周嬷嬷都未曾察觉。
下一息,她猛地咬破舌尖,鲜血涌上口腔。
“呃……”一声闷哼自唇边溢出,她身子一软,扶住案几踉跄欲倒,面色由白转青,唇角缓缓沁出血丝,像是五脏六腑已被毒火焚尽。
她倒下的姿势极尽狼狈,却精准地摔在主位前方三步之处——既够引人注目,又不至于真伤及筋骨。
“二小姐!”小蝉惊叫扑来。
“哎呀!快请大夫!”苏婉柔惊呼出声,语调急切,眼中却闪过一抹得意的光。
成了!
只要这贱人生死未明,便可顺势定她“癫狂冲撞贵客”之罪,废她名分,永世不得翻身!
周嬷嬷抢步上前,假意探鼻息,实则迅速扫视地面——茶渍?
无。
口吐白沫?
无。
唯有嘴角血痕,看着骇人,却不似中毒深重之兆。
她心头一紧,正欲伸手去探颈脉,却见地上之人忽然睁眼!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
原本涣散无神的眸子骤然清明,漆黑如夜渊,寒光迸射,直直钉在周嬷嬷腰间那只绣着缠枝莲纹的香囊上。
“你说我疯?”苏锦言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刺破喧嚣,“那你香囊里的‘梦魂散’,可是宫里禁药?据《青囊辑要》载,此粉燃三刻,可致幻自戕,七日不醒者,谓之‘魂归梦引’——当年我娘就是这么死的。”
全场死寂。
连风都停了。
苏婉柔脸色煞白,脚下踉跄后退半步,撞翻身后矮几,茶具碎裂之声清脆刺耳。
“你、你胡说什么!什么梦魂散?分明是你自己旧疾发作,污蔑主母身边的人!”
“主母身边?”苏锦言冷笑,撑着案几缓缓起身,虽仍显虚弱,脊背却挺得笔直,“周嬷嬷是主母陪嫁二十年的老仆,你说她不是主母身边的人,难道是你的?”
她目光如刀,转向苏婉柔:“姐姐急于替我求医,为何不唤自家府中医婆,反倒急着请外头的大夫?莫非……是要等我‘病逝’之后,再嫁祸于人?就像当年,说我娘偷盗府中药材、私通外男,最后活生生逼她悬梁自尽那样?”
“住口!”苏婉柔尖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宾客面面相觑,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苏家嫡庶之争早有耳闻,但今日竟是庶女当众反咬,且句句带典、条理分明,竟让人一时难辨真假。
就在这人心浮动之际——
一道玄色身影自梅林深处踱出。
踏雪无声,步步生寒。
那人一身墨袍,外罩玄狐大氅,面容冷峻如削,眉宇间似有千军压境之威。
他负手立于石阶之上,目光如刃,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苏锦言腕上——那里,因方才摔倒而滑出半截素纱袖,露出一截苍白手腕,脉门微微跳动。
萧无衍眯了眯眼。
虚浮,却不乱;急促,却有力。
气血未衰,神志清明。
这不是中毒之象,更非旧疾突发——这是装的。
但他不动声色,反而一步步走下台阶,靴底碾过残雪,发出细微嘎吱声,如同猛兽逼近猎物。
众人噤若寒蝉,礼部尚书之子柳明澜也收起了折扇,神情凝重。
萧无衍径直走到苏锦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忽然,他伸手,三指精准扣住她腕脉。
动作干脆利落,不容挣脱。
四目相对。
她仰头望着他,眸光沉静,不见慌乱,反而有一丝……兴味?
他声音低沉,如暗流涌动:“姑娘脉象虚浮却不乱,气血逆冲却未损经络,若说中毒,毒性何在?若说旧疾,病症从何而来?——演技过头了。”
风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全场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
小蝉吓得几乎跪倒,苏婉柔眼中燃起希望——终于有人揭穿这贱人的诡计了吗?
可苏锦言并未抽手。
她甚至没有眨眼。
只是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嗓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
“大人说我装病?可我方才……确感心悸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