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还在雪地里疯跑,雪球飞来飞去,程飞刚被铁蛋拉着躲过一个飞来的“流弹”,脚下没站稳,又是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雪里,这次她没急着起来,反而顺势用手划拉着周围的雪,划拉出几条乱七八糟的道道,自己玩的呵呵直乐。
“飞飞,快起来,地上凉!”二丫跑过来想拉她。
就在这时,程飞猛地抬起头,裹在厚围脖里的小鼻子使劲嗅了嗅,再次扭头看向屯子口的方向,这次声音清晰了一些:“……味儿,近了。很多人……”她这话音刚落,屯子口那边就隐约传来了嘈杂声,似乎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疲惫的吆喝。
“咦?那边咋啦?”狗剩停下追逐铁蛋的脚步,踮着脚往那边看。
铁蛋也眯着眼望去:“好像……来外人了?好多人的样子。”
孩子们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也顾不上打雪仗了,互相招呼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子口方向挪动。程秋霞和李风花几个妇女也注意到了动静,互相看了一眼,也跟了上去。越靠近屯子口,声音越清晰。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歪歪扭扭地走来了一群人,大约有十几口子,男女老少都有。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身上落满了雪,像是从雪堆里爬出来的一样。他们拖家带口,背着破旧的包袱,有的用树枝当拐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最引人注目的是人群中间的一个女人,她被一个同样瘦削的男人半搀半扶着,肚子高高隆起,显然是有孕在身,而且看着月份不小了。她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外面勉强裹了条破麻袋挡风,头发枯黄,被风雪吹得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嘴唇冻得发紫,脸色苍白得吓人,只有那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更大的眼睛,还带着一丝求生的光亮,警惕又疲惫地看着围拢过来的靠山屯村民。
她旁边的男人看着年纪不大,但眉头锁着深深的川字纹,一脸的风霜,他紧紧护着孕妇,看向众人的眼神带着恳求和不易察觉的戒备。这群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半大的孩子,一个个瘦得像豆芽菜,穿着不合身的空壳棉袄,小脸冻得青紫,依偎在大人身边,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屯子和围过来的人。
“哎哟,这是打哪儿来的啊?造这模样……”李风花忍不住低声惊呼。
王淑芬也直咂嘴:“瞅着像是逃荒的,这大冷天的,还带着个孕妇,可真遭罪了。”
程秋霞没说话,目光扫过这群狼狈不堪的外乡人,最后落在那孕妇硕大的肚子上,眉头微微蹙起,心里叹了口气。
那群人里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老者,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对着走过来的郑卫国和程秋霞他们拱了拱手,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气息不稳:“各位老乡,行行好。俺们是南边遭了灾,活不下去了,逃难过来的。走了……走了好些天了,实在没地方去了,能不能讨碗热水,让孩子暖暖身子……”他说着,回头看了看那几个冻得发抖的孩子。
郑卫国作为大队长,上前沉声问道:“南边哪个地方的?有介绍信吗?”
那老者脸上露出苦涩,摇了摇头:“……大水冲了,啥……啥都没了。队上的章子……也找不着了。实在是没办法了……”
这时,那被搀扶着的孕妇忽然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差点软倒,幸亏旁边的男人死死扶住。“秀儿!秀儿你咋了?”男人焦急地喊道,声音沙哑。
那叫秀儿的孕妇捂着肚子,额头渗出冷汗,喘着气低声道:“没……没事,就是……有点晕……”
程秋霞见状,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对郑卫国说:“瞅这大嫂样子不好,这天寒地冻的,大人孩子都扛不住,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给口热乎的暖暖身子再问吧。”
郑卫国想了想点头,又转向那群逃荒的人,大声道:“都别杵在雪地里了,跟我来,先到大队部那边的空房子凑合一下,烧点热水。”那群逃荒的人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了感激涕零的神色,几个年纪大的甚至要跪下磕头,被旁边人拦住了。
“谢谢!谢谢!”
“唉唉唉,咱们这可不兴跪啊,又不是旧时代。”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这群陌生人从身边走过。程飞站在程秋霞腿边,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孕妇的肚子,小脸上露出一点困惑的神情。
狗剩小声对铁蛋说:“你看那婶子的肚子,好大啊,里面是不是藏了个大西瓜?”
铁蛋嘘了他一声:“别瞎说!那是要生小娃娃了!”
招娣和二丫则有些害怕又同情地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程秋霞招呼着妇女们帮忙引路,郑卫国则安排民兵去收拾大队部旁边那间闲置的旧仓库。
大队部旁边那间闲置的旧仓库,平日里堆些杂七杂八的农具,这会儿被紧急收拾了出来。郑卫国带着几个民兵和热心屯民,把里头能挪的东西都归置到一角,扫干净地上的灰,又从各家凑了些旧席子、破毡子铺在墙角。
程秋霞领着李风花、王淑芬几个手脚利落的妇女,已经端来了几盆刚烧开的热水,还提溜来一筐冒着热气的窝窝头和几个冻得硬邦邦、但此刻正在热水里化着的萝卜。
“快,先喝口热水暖暖肚子!”程秋霞把一碗热水递给那领头的逃荒老者,又招呼其他人,“都别愣着,大人孩子都喝点,垫巴点东西。”
那群逃荒的人,捧着粗糙的陶碗,感受着那点难得的暖意,一个个眼眶发红。孩子们更是眼巴巴地盯着那筐窝窝头,咽着口水。“谢谢……谢谢各位好心人……”老者声音哽咽,捧着碗的手都在抖。
程秋霞的目光主要落在那孕妇秀儿身上。秀儿被丈夫扶着坐在铺了厚毡子的角落,程秋霞端了碗热水,又拿了个热乎点的窝窝头走过去:“大妹子,赶紧的,先吃点喝点,你这身子可不敢硬扛。”
秀儿感激地看了程秋霞一眼,想说话,似乎又没什么力气,只虚弱地点点头,小口喝着热水。她丈夫,那个叫栓子的男人,在一旁连声道谢:“谢谢大嫂,谢谢……”
程秋霞看着秀儿那硕大的肚子和苍白的脸,心里直打鼓,这眼看着就要生了,一路奔波又冻又饿,可不是个好兆头。她回头对李风花低声道:“风花,你去我家,把我那床压箱底的旧棉花被抱来,再烧点姜水。淑芬,你看看谁家有红糖,讨一点来。”
她又对郑卫国说:“卫国,得赶紧想法子,这大嫂怕是要生了,咱这卫生所条件你也知道,赤脚医生对付个头疼脑热还行,这接生……尤其是这情况,怕是不保险。得往公社卫生院送。”
郑卫国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大雪封路,拖拉机都出不去,咋送?走也得走大半天。”
“那也得想办法,总不能看着人在咱这儿出事。”程秋霞语气坚决。
这时,程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了进来,她没靠近那群陌生人,就站在门口,小鼻子一直轻轻耸动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角落里的孕妇秀儿。
狗剩和铁蛋他们被大人拦在外面,只能扒着门框往里瞧。
“飞飞姐看啥呢?”狗剩好奇。
铁蛋猜测:“是不是闻见窝窝头味儿了?”
程飞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扯了扯旁边程秋霞的衣角,仰起小脸,很认真地说:“妈,那个婶婶……身上,有两个人味儿。”
程秋霞正焦心着孕妇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啥两个人味儿?饿迷糊了吧你?”
程飞固执地摇摇头,小手指着秀儿的肚子,努力组织语言:“那里……里面,还有一个,小的,活的。”
她这话声音不大,但在略显嘈杂的仓库里,还是让靠近的几个人听见了。程秋霞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哭笑不得,轻轻拍了她一下:“那肚子里是娃娃,当然是活的。”
旁边李风花也乐了:“哎哟,飞飞这鼻子是真灵,连娃娃味儿都闻出来啦?”
程飞见大人们笑,有点困惑,但还是坚持自己的发现:“就是,两个人味儿。”
栓子听着这童言稚语,看着程飞那认真的小模样,脸上也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下意识地更紧地搂住了妻子。
程秋霞没再多理会程飞的“胡话”,心思又转回怎么送孕妇去公社的难题上。她看着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冰天雪地的,路又远又滑,牛车马车都够呛,万一路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郑队长!秋霞嫂子!公社来电话了!说是县里组织的清雪队,带着推土机,正往咱这边来清路呢!估计后晌就能到咱屯子口!”
这消息如同天降甘霖,郑卫国猛地一拍大腿:“太好了,等路一通,立马套车送人去公社。”
程秋霞也长舒一口气,赶紧对栓子说:“听见没?有指望了,让你媳妇再坚持坚持,路一通咱就去卫生院。”
栓子激动得连连点头,握着秀儿的手:“秀儿,听见没?有救了,你和娃都有救了!”
仓库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程飞依旧站在门口,看看重新燃起希望的大人们,又看看那个散发着“两个人味儿”的婶婶,歪了歪头,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家突然又高兴起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除了窝窝头、萝卜、汗水和雪的味道,那若有若无的、属于新生生命的微弱气息,依旧萦绕在她的感知里,清晰而独特。外面的雪还在下,清雪队要来了,新的生命也即将到来,这个冬天,靠山屯注定不会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