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的盛夏,风裹挟着沙尘、草木灰烬和远处未散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燥热而窒息。
吕布的大军,在连克定颖、征羌等城后,挟裹着不可阻挡的胜势与因连续胜利而愈发炽烈的战意,如同铁铸的洪流,向着汝南郡的心脏——郡治灈阳,滚滚推进。沿途所经,已然难觅像样的抵抗。西部曹军体系的崩溃是彻底的,残存的据点要么城门洞开,守军早已逃散一空,留下空空如也的城郭。偶尔有几股溃兵或地方武装试图凭借坞堡险隘负隅,在高顺那支沉默而精准的陷阵营面前,也迅速被碾为齑粉。通往灈阳的道路,几乎是被胜利和肃清铺就的。
然而,当灈阳城那高大厚重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时,气氛陡然变得不同。城头上,曹军的玄色旗帜依旧在夏日的热风中无力地飘摆着,旗帜边缘已有破损,颜色也被晒得有些发白,但它们还立在那里。城墙显然经过了紧急的加固和修补,新旧砖石的色差在阳光下颇为醒目,垛口后面影影绰绰,堆积着守城物资。护城河的水面比寻常城池更为宽阔,在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微光,吊桥早已高高收起。整座城池像一只受伤但仍龇着牙、竖起浑身尖刺的困兽,弥漫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气息。
吕布勒住赤兔马,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他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灈阳的城墙与防御工事。这里聚集的,已不仅仅是原本的郡守兵马,更是汝南境内所有尚未屈服、或出于忠诚、或迫于形势、或仍对许都抱有一丝幻想的曹军残余力量与部分地方豪强武装的最后据点。他们退无可退。
“伯平,”吕布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看来,有人想在这灈水之阳,用血来掂量掂量,我吕奉先的刀,到底有多重。”
高顺在他身侧,如同铁铸的雕像,目光同样审视着城墙,片刻后沉声回应:“守军数目当在四千至五千之间,士气不振,然困兽犹斗,不可轻忽。城墙多经修补,西南角为旧墙,略有外凸,根基或有不稳。强攻可破,然时日与折损,必逾前战。”他的分析永远基于最直接的观察与最冷酷的计算。
吕布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他当然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但时间,此刻比金子更珍贵。曹操在许都如同被逼到墙角的伤虎,随时可能不顾一切反噬;荆州刘表的态度暧昧不明;河北袁氏兄弟的内讧虽是有利,却也充满变数。必须尽快敲碎灈阳这颗最后的硬壳,将汝南全境彻底纳入掌控,打通并巩固南阳与司隶地区的联系,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应对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代价?”吕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传令全军,就地扎营,伐木取石,赶制所有重型攻城器械!明日寅时造饭,卯时初刻,我要看到所有攻城具列于阵前!四面合围,重点攻击西门及西南角!日落之前,灈阳城头,只能有我吕字大旗!”
军令如山崩海啸般传递下去。庞大的军营瞬间化身喧嚣的工坊与武库。森林边缘传来密集的伐木声,沉重的原木被拖回营地;铁匠炉火彻夜不息,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锻造着箭镞、枪头以及攻城锤的撞角;士兵们在军官的喝令下,熟练地组装着楼车、云梯、冲车,给盾牌蒙上新的生牛皮。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烟火味和钢铁的冷冽气息,战争的齿轮高速运转,只为明日那决定性的碾压。
翌日,黎明前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便如同从大地深处传来,震动了灈阳城内外每一个人的心脏。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最终汇成一片催命的雷鸣。
晨曦微露,城外的旷野上,景象令人胆寒。数十架高大的楼车如同移动的巨塔,缓缓被推向城墙,其上箭窗密布;沉重的冲车覆盖着浸湿的毛毡与泥土,像披甲的怪兽;如林的云梯紧随其后;更远处,是排列整齐的床弩与抛石机方阵。并州军士阵列严整,刀枪如林,反射着初升朝阳的冷光,一股无形的杀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没有劝降的通牒,没有阵前的叫骂。吕布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他的意志——碾碎一切阻挡!
高顺的陷阵营依旧是那支无坚不摧的矛尖,主攻城墙相对老旧且略有凸出的西南角。张辽麾下的精锐步卒则对西门发起持续的猛攻,牵制守军主力。并州铁骑在外围往复奔驰,马蹄声如闷雷,弓弩遥指城头,压制任何敢于露头的守军射手,并随时准备截杀出城逆袭之敌。吕布本人高居中军望台,目光如鹰隼,掌控着整个战场的节奏。
战斗从第一波箭雨与石弹的对射开始,便直接进入了最血腥的消耗阶段。
楼车艰难地抵近城墙,与城头几乎等高,双方弓弩手隔着咫尺距离对射,箭矢穿透木板的咄咄声、中箭者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抛石机抛出的巨石划破天空,带着骇人的呼啸砸在城墙上,砖石崩塌,烟尘弥漫,有时直接砸中垛口后的守军人群,顿时血肉模糊。
真正的惨烈发生在城墙脚下与城头。陷阵营的士卒顶着加厚的大盾,组成龟甲般的阵型,冒着倾泻而下的箭矢、滚木礌石,将一架架云梯死死靠上城墙。沸腾的金汁(混合毒物的滚烫粪水)从城头泼下,恶臭弥漫,中者无不皮开肉绽,哀嚎翻滚。守军也知道这是最后关头,红了眼睛,用长矛奋力推拒云梯,用刀斧砍杀攀爬上来的敌军,将点燃的柴草油脂抛下。
尸体如同秋天的落叶般不断从半空坠落,在城墙根下堆积。鲜血顺着城墙砖缝流淌,将墙根的土地浸成暗红色。空气中充斥着金属碰撞声、喊杀声、濒死哀鸣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高顺亲临一线,在西南角指挥。他看准一处因抛石机集中轰击而出现裂缝且守军略显稀疏的墙段,果断投入预备队,集中了数架最为坚固的云梯和一支全部由悍勇老卒组成的登城死士。这些死士口衔利刃,顶着几乎密不透风的矢石,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高顺本人立于一辆楼车之上,手持强弓,亲自狙杀那段城墙上的曹军头目和弓手,为登城队创造机会。
付出惨重代价后,数名陷阵营死士终于在那段裂缝城墙顶端站稳了脚跟,与涌来的守军展开残酷的白刃战,缺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大。
东门、南门的战斗同样惨烈,张辽部下的步卒多次攻上城头,又被拼死的守军反击下来,双方反复拉锯,城墙上下尸骸枕藉。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烈日灼烤着血腥的战场。灈阳城如同一个巨大的、轰鸣着的血肉磨盘,不断吞噬着生命。并州军伤亡不小,尤其是陷阵营的登城队损失惨重,但守军的损失更为巨大,预备队已基本耗尽,城墙多处出现险情,士卒疲敝不堪,士气在持续的高压和惨重伤亡下,如同烈日下的冰块,迅速消融、瓦解。
吕布在望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了守军反击力度的明显衰退,看到了城头某些地段指挥的混乱,看到了胜利的天平正在向他倾斜。
时机已至。
他大步走下望台,翻身上马,方天画戟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中军锐士,持盾负刀,随我来!目标,西南角登城口!”
言罢,他一马当先,赤兔马化作一道红色闪电,直扑战况最激烈的西南角。中军最精锐的五百甲士齐声呐喊,紧随其后,如同出鞘的利刃。
主公亲率精锐预备队投入最关键战场!这个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所有攻城部队的斗志。
“主公亲临!”
“杀!杀进去!”
震天的怒吼压过了一切厮杀声。吕布马快,瞬息间已至西南角城下。此时,高顺指挥的陷阵营已在城头打开了一个数丈宽的不稳定突破口,但守军正从两侧疯狂涌来,试图将这个口子堵上,情况危急。
吕布目光一扫,厉声喝道:“楼车弓弩,压制两侧!云梯,集中冲击突破口下方!儿郎们,随某破城!”
他竟不待云梯完全靠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左手抓起一面沉重的步兵大盾护住头顶,右手倒拖画戟,几步助跑,猛地跃起,足尖在云梯中部横杆上一点,借力再起,竟然在周围亲卫悍卒的簇拥和掩护下,沿着那架搭在突破口侧下方的云梯,迅猛如猿猱般向上攀去!城头守军见吕布身影出现,惊骇欲绝,箭矢滚石集中向他招呼,但大多被其手中大盾和身旁亲卫以身体挡住。
几乎是眨眼之间,吕布已跃上垛口!方天画戟带着沛然莫御的巨力横扫而出,罡风烈烈,挡在面前的几名曹军重甲刀盾兵连人带盾被斩得倒飞出去,筋断骨折!吕布如战神降临,画戟翻飞,所向披靡,瞬间将突破口处本已摇摇欲坠的守军阵线彻底撕开、碾碎!
“吕布!是吕布!”
“吕布登城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炸开。原本就在苦撑的意志,在亲眼目睹吕布如同魔神般杀上城头、且其所向无敌的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了。
溃逃,开始于西南角,然后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向整个城墙蔓延。军官的怒吼与斩杀再也无法阻止这雪崩式的崩溃。士兵们丢下武器,转身就跑,互相践踏,只想逃离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身影。
西南角彻底易手,并州军潮水般涌入。紧接着,东门、南门也在内外夹击下相继被攻破。
当夕阳如同熔化的铜汁,将天际和灈阳城头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那面残破不堪的曹军旗帜被砍断旗杆,颓然坠下城墙。取而代之的,是那面玄底金边、在晚风中猎猎狂舞、仿佛也浸透了鲜血的“吕”字大纛。
吕布独立在残破的西门城楼最高处,甲胄上沾满血污,方天画戟斜指身侧,戟刃上粘稠的血迹缓缓滴落,在砖石上砸出小小的暗红圆点。他俯瞰着城内零星的抵抗逐渐熄灭,看着街道上跪伏一片的降卒和惊恐的百姓,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种完成征服后的深沉冷寂。
灈阳,陷落。汝南郡治易主,标志着这片土地,已大半姓吕。
南阳与司隶之间的通道,自此彻底贯通,再无阻碍。
他缓缓转身,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是汝南与江夏交界、刘备正在小心翼翼活动的区域,更远处,则是浩瀚长江。
“下一个……”他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