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的温情暂且不表,视线转回长安未央宫。
虽已入夏,但未央宫深广的殿宇内,依旧透着几分幽深的凉意。年轻的皇帝刘协,正坐在偏殿的案前,批阅着今日送来的奏章。与数月前刚被吕布“迎”回长安时的惊魂未定相比,他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些,眉宇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案上的奏章,内容大多如吕布所安排,关乎农桑、水利、某地祥瑞或是无关痛痒的礼仪之事。他批阅得很快,朱笔落下,多是“知道了”、“准奏”、“着有司议处”之类的套话。他知道,真正的军国大事、人事任免,早已在温侯府的书房内决定,送到他这里来的,不过是走个过场,以示“天子亲政”的姿态。
殿内香炉青烟袅袅,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只有侍立在角落的老宦官,如同泥雕木塑,悄无声息。
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老宦官微微动了一下,细声禀报:“陛下,车骑将军董承求见。”
刘协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董承,他的岳父之一(董贵人之父),也是目前长安朝中少数还能凭借外戚身份偶尔在他面前说上几句话的旧臣。吕布对这类前朝老臣,态度暧昧,既未大肆清除,也未予实权,大多荣养起来。
“宣。”刘协放下笔,整了整衣冠。
片刻,董承趋步而入。他穿着正式的朝服,神色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焦虑与愤懑。行礼之后,他并未立即开口,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围。
刘协会意,对老宦官及殿内侍奉的宫人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待殿内只剩君臣二人,董承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激动:“陛下!今日朝会,陛下可曾察觉?那吕布……那吕温侯,虽表面恭顺,然军政大事,何曾真正容陛下置喙?便是这日常奏章,亦尽是些鸡毛蒜皮!长此以往,陛下与在董卓、在李郭手中时,又有何异?”
刘协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冰凉的玉圭。
董承见皇帝不语,以为说动了心思,更加急切:“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岂能久居人下,形同傀儡?老臣观吕布,鹰视狼顾,非久居人下者!如今他坐拥强兵,挟持……迎奉陛下于此,其心叵测啊!陛下当思良策,或可暗中联络忠贞之士,如刘荆州(刘表)、刘皇叔(刘备)等,以图……”
“董卿。”刘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打断了董承慷慨激昂的陈述,“依你之见,刘景升、刘玄德,比之吕温侯如何?”
董承一愣,下意识道:“刘景升乃汉室宗亲,坐拥荆襄,仁义着于四海;刘玄德更是仁德布于天下,乃帝室之胄,必对陛下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刘协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当初李傕、郭汜乱长安,朕辗转流离,可曾见哪位宗亲、哪位忠臣,提一旅之师前来救驾?刘表可曾?刘备……他自身尚且难保,如今困守徐州,又如何顾及于朕?”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宫殿的穹顶,看向遥远的天际,声音低沉下去:“董卿,你可知吕布入长安那日,对朕说过什么?他说,若觉得在他这里不快,尽可告知,他可派人护送朕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比如,袁本初处,或是曹孟德处,甚至……刘景升处。”
董承闻言,脸色瞬间煞白。
刘协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洞察:“袁绍?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朕若去,不过是第二个被供起来的泥塑菩萨,或许连批阅这些农桑奏章的权力都没有。曹操?兖州之事,边让、曹嵩……其手段狠辣,岂是易与之辈?至于刘表、刘备……”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意味,董承听得明白。
“吕布或许跋扈,或许另有所图。”刘协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董承脸上,“但他至少,让朕住了回来,让朕每日还能看到这些奏章,哪怕是做样子。他杀了李傕、郭汜,算是为朕报了部分仇怨。他如今忙着整顿关中,恢复民生,并未急于逼迫朕做什么……比起董卓的残暴,李郭的混乱,眼下这般,已是难得。”
他想起了被吕布“请”回长安后的种种。吕布确实掌控一切,但除了必要的礼仪场合,并未过多打扰他。安排他批阅农桑奏章,与其说是羞辱,不如说是一种……有限度的参与和安抚?至少,这皇宫不再是人人都可欺凌践踏之地。
“第三个董卓?”刘协轻轻自语,随即又摇了摇头,“不,他比董卓聪明。他要的,或许不只是逞凶肆虐。而朕……”他叹了口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认命,“朕如今需要的,不是一个可能引火烧烟的‘忠臣’,而是一个能暂时让这朝廷安稳下来,让朕能活下去的……权臣。”
董承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皇帝那双清澈却已洞悉世情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了,陛下并非看不清,而是看得太清楚。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残酷的现实面前,所谓的“忠臣”的鼓噪,可能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毁灭。
“董卿的忠心,朕知道了。”刘协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淡漠,“退下吧。安心做你的车骑将军,莫要做无谓之事。”
董承脸色灰败,深深一揖,踉跄着退出了偏殿。
空荡荡的殿内,又只剩下刘协一人。他重新拿起朱笔,却久久没有落下。阳光透过高窗,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或许释怀了现实的无奈,但眼底深处,那属于刘氏子孙的不甘与隐忍,如同幽暗的火焰,从未真正熄灭。只是现在,他必须将它深深埋藏,在这未央宫的深墙之内,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