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的残冬终于彻底褪去,兴平元年的春风却未能给兖州大地带来丝毫暖意。
鄄城之外,黑压压的军队如铁流般涌入城门。甲胄染尘,旌旗半卷,每一个士兵脸上都带着久战之后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郁。没有凯旋的欢呼,没有故土迎接的喜悦,只有战马偶尔发出的沉重响鼻和铁靴踏过青石路面的沉闷声响,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
曹操端坐于马上,风尘仆仆。征袍下摆溅满了早已干涸发黑的泥点,眼底带着连日奔波的血丝,但那目光却锐利得惊人,像两把刚刚淬火磨砺过的匕首,扫过城头、街道,以及跪伏在道旁、瑟瑟发抖的本地官吏。他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唯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以其为中心弥漫开来,压得周遭所有人几乎喘不过气。
荀彧早已率领留守文武在刺史府门前迎候。他依旧是一身整洁的儒袍,风度谨严,只是眉宇间积压着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忧色。
“恭迎明公凯旋。”荀彧上前,持礼甚恭。
曹操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扔给亲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寒暄的意思,径直朝府内走去:“文若,里面说话。”
议事厅内,炭火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门窗紧闭,唯有跳动的火苗在曹操和荀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说吧,如今兖州,究竟烂到了何种地步?”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砸在安静的厅堂里。
荀彧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牍,双手呈上:“自陈公台、张孟卓叛离,兖州境内,人心浮动。其党羽虽未敢明面举事,然暗通曲款、摇惑人心者,不在少数。期间数次有小股乱兵欲图冲击府库、粮仓,均被夏侯将军与昱先生强力弹压下去。军心……亦因此番变故,颇受震荡。”
他略一停顿,语气愈发沉重:“此乃彧与仲德(程昱)近日暗中查访,所列出的与陈、张二人过往甚密,或有摇摆之嫌的士族名录。其中三家,在明公回师前夜,仍有异常人员往来,其心叵测。”
曹操接过简牍,并未立刻展开,只是用手指慢慢摩挲着粗糙的竹简边缘,眼神幽深。
“辛苦了,文若。若非你与仲德在此,彧之根基,几被宵小撼动。”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感激,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时,程昱也快步走入厅内,他向曹操一礼,沉声道:“明公,城内已安排妥当。”
曹操这才展开简牍,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刺,扎在他此刻最敏感的神经上。他屈起手指,在那几个被荀彧重点标记的名字上重重敲了敲。
“子孝(曹仁),妙才(夏侯渊)。”
“末将在!”两名早已候在门外的骁将应声而入,甲叶铿锵。
曹操将简牍递过去,声音冷得像是要掉下冰渣:“按图索骥。天明之前,我要这几家府邸,鸡犬不留。”
曹仁接过简牍,快速浏览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抱拳:“遵命!”夏侯渊眼中则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舔了舔嘴唇,同样领命。
没有多余的疑问,没有丝毫犹豫。两人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鄄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然后,这死寂被突然爆发的撞门声、短促的惊叫、兵刃切入骨肉的闷响以及压抑的哭泣声打破。声音来自城中不同的方向,却同样令人心悸。
曹仁亲自带队包围了城东最大的一处宅邸。黑漆大门在高大的撞木冲击下轰然洞开。甲士如潮水般涌入,火把将庭院照得恍如白昼。家主衣衫不整地被从内堂拖出,面色惨白,兀自强撑着想说什么,一名曹军队率根本不容他开口,手中环首刀寒光一闪,鲜血便喷溅在廊柱之上。府内顿时哭喊震天,但很快又在刀兵逼迫下变为绝望的呜咽。整个过程快得惊人,高效而冷酷。
类似的情景同时在另外几处高门大宅中上演。反抗者顷刻被格杀,束手者亦被如羊羔般驱赶羁押。铁腥气混杂着晨间的薄雾,弥漫在鄄城的街巷之中。
当第一缕天光勉强照亮街道时,一切声响都已平息。只留下几扇破损的大门,以及门前尚未完全冲洗干净、渗入石缝的暗红色血迹。更多的士族家门则紧紧关闭,门后的人屏息凝神,恐惧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再无一人敢轻易外出或相互串连。
厅内,曹操仿佛对城中的腥风血雨毫无所觉。他正与荀彧、程昱商议着更重要的事。
“境内流民日增,土地荒芜,长此以往,莫说征战,自保亦难。”曹操手指点着案几上的地图,“文若,前次你所提‘屯田’之策,我以为当下正可行。”
荀彧精神一振,立刻道:“明公明鉴。彧以为,可将无主荒田与俘获之耕牛、农具收归官有,招募流民、降卒,按军事编制组织起来,垦殖荒地。官民分成,既可安顿流民,使其温饱,更能快速积蓄军资,此乃强兵足食之长策。”
“具体如何施行?”
“可委任枣祗、韩浩等专司其责。划分田区,分派种子、耕牛,设置田官管理。收获之时,官得六,民得四;若用官牛,则官得七,民得三。严明法令,赏罚分明,不出一年,兖州粮秣之忧可大幅缓解。”
曹操听罢,沉吟片刻,果断道:“好!便依此策。即刻命枣祗、韩浩筹备,开春便行屯田。此事,文若你亲自督办。”
“彧领命。”
这时,程昱开口道:“明公,内部疥癣虽需清理,然心腹之患,仍在河对岸。”他目光转向南方,意指河内方向。
曹操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疥癣之疾?”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文若,你说得对。确是疥癣。待我清理干净自家门户,自当……亲往河内,好生‘抚慰’一下吕奉先和张扬这两位‘邻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晨寒冷的风灌入厅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城外,广袤而残破的兖州大地在曙光中缓缓显露轮廓。
荀彧与程昱对视一眼,皆知这位主公口中的“抚慰”意味着什么。内部的鲜血尚未流尽,下一次征伐的号角,似乎已在风中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