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陈留郡。
深秋的寒意浸透着郡府的回廊,比起徐州边境的血火厮杀,这里显得过于平静,平静得近乎压抑。治中从事陈宫独自一人坐在值房内,面前的案几上堆叠着来自前线的军报文书,他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窗外枯叶打着旋落下,如同他此刻纷乱而沉重的心绪。
曹操之父遇害的消息早已传遍兖州,随之而来的,是曹操那封宣告复仇、尽起大军的檄文,以及……近期从前线零星传来的、关于曹军在徐州所为的可怕传闻。
“屠城……鸡犬不留……”陈宫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冰凉。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远方传来的凄厉哭嚎,能看到冲天的火光和染红土地的鲜血。
这与他当初在兖州迎立曹操时所期盼的,截然不同。
那时兖州无主,黄巾肆虐,他力主迎曹操入主,看中的是其能臣干吏之才,是其讨董的锐气,是希望能借此安定州郡,匡扶汉室。起初,曹操确也展现出了非凡的手段,平黄巾,任贤能(如荀彧、程昱),行屯田,兖州一度显出中兴气象。
但渐渐地,有些事情变了味。曹操性忌刻,好用权术,唯才是举到了近乎轻视德行的地步。边让之事,便是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许多兖州士人心中。边让只是言辞傲慢,批评时政,竟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此事之后,州中名士皆缄口不言,人人自危。
如今,更是为了私愤,大兴不义之师,行此屠戮苍生的酷烈之事!这哪里还是朝廷的州牧?与董卓、李傕等暴虐之徒,又有何异?
“公台兄,何事如此出神?”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陈宫抬头,只见陈留太守张邈(张孟卓)走了进来,脸上同样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张邈是兖州名士,也是当初共同迎立曹操的重要人物之一。
“孟卓来了。”陈宫勉强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还能为何事,不过是前方战事,令人心忧。”
张邈叹了口气,在陈宫对面坐下,压低声音道:“你也听闻那些消息了?曹公在徐州所为……是否过于……酷烈了?如此屠戮,岂是仁者所为?恐失天下人心啊。”
陈宫沉默片刻,缓缓道:“父仇不共戴天,悲愤之下,或有激愤之举,亦能理解。然……”他话锋一转,声音沉郁,“纵兵屠城,殃及无辜,此非激愤,实乃暴行。长此以往,我兖州士民,在其眼中,又与徐州百姓何异?今日可屠徐州,他日若兖州触怒于他,又当如何?”
这话说得极重,张邈脸色微微一白,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低声道:“公台慎言!只是……唉,边文礼(边让)前车之鉴不远,我等如今亦是终日惕惕,如履薄冰啊。”
“岂止是如履薄冰。”陈宫冷笑一声,眼中露出决绝之色,“我等当初迎他,是为安州郡,扶汉室。而今观其所作所为,暴虐酷烈,与国贼何异?我等岂非成了助纣为虐之徒?”
张邈被他的话惊得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公台之意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陈宫一字一顿地说道,目光锐利地看向张邈,“孟卓,莫非你愿眼睁睁看着兖州日后也沦为焦土,看着桑梓乡亲遭此屠戮?”
张邈额角渗出细汗,嘴唇翕动,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恐惧与对乡土的担忧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值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名陈宫的心腹老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卷看似普通的书简,低声道:“主人,有故人从河东而来,递上此书,说是务必亲交主人手中。”
“河东?”陈宫眉头一蹙,与张邈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他接过书简,挥退了老仆。
展开绢帛,上面的字迹矫健有力,并非他熟悉的任何一位故交。信的内容更是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信的开头并未署名,只以“慕名者”自称。信中先是对曹操徐州暴行表示了极大的震惊与不齿,认为此举“殊非人臣所为,有伤天和”。接着,笔锋一转,盛赞陈宫“海内名士,心存汉室,有经纬之才”,却屈居于暴戾之主麾下,实在令人扼腕叹息。信末,则隐约提及河东如今“政通人和,百废待兴,求贤若渴”,并附上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若公台先生有意暂离是非之地,观天下之势,河东虽僻,亦愿扫榻相迎,共论大事。”
没有落款,但那“河东”二字,以及信中提及的“政通人和”、“求贤若渴”,其意指谁,不言而喻。
陈宫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复杂的、被说中心事的悸动。
吕布……那个被视为勇而无谋、反复无常的匹夫?他如今竟能说出这般话?河东的情势,似乎远非外界传闻那般简单。
张邈凑过来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吕布的信?他……他竟敢……”
陈宫猛地将信合上,紧紧攥在手中,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之前所有的失望、恐惧、挣扎,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再次看向张邈,眼神已然不同,充满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意:“孟卓,你看!连远在河东的吕布,都知曹操暴虐,都知我兖州士人之困!我等难道还要坐以待毙,等着屠刀有一天落在自己颈上吗?”
张邈脸色变幻不定,犹豫道:“可吕布……其人可信否?况且曹操势大……”
“曹操主力深陷徐州,兖州空虚!此乃天赐良机!”陈宫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吕布或有勇无谋,然其麾下亦有精兵强将,更兼据盐利之富。若得其助,我等联合兖州心向汉室之士,里应外合,未必不能……”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陈宫站起身,在值房内踱了几步,最终停在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张邈说:“吾等所为,非为背主,实为兖州百万生灵,为汉室天下,择一明主而栖……至少,绝非一屠戮百姓之暴君。”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孟卓,此事需从长计议,万分机密。你我先暗中联络可信之人,观望徐州战局变化。若曹操果真久攻不下,或吕布确有诚意……”
张邈看着陈宫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带着危险光芒的火焰,沉默了许久,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颗背叛的种子,已在兖州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下,悄然埋下。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破土而出,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