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12月20日,陕南的雪来得又急又猛。秦宇轩刚踏出县域医疗对接会的会场,凛冽的寒风便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来。他下意识紧了紧深灰色棉袄的领口,目光越过车站广场上稀疏的人影,径直投向西侧——那里有块“机关通勤停靠点”的木牌。省农业厅的班车每周五都会准点停靠,这是上周他与地区农业局老周反复确认过的。
他手里攥着乡镇卫生院的需求清单,纸页边缘已被指尖摩挲得发毛。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红星乡缺三台关节炎烤灯,李家坪乡要五个听诊器,三道沟村的村医盼着一本最新的儿科手册……这都是他前几日跑遍六个乡镇,一笔一画记下的。薄薄几张纸揣在怀里,却比暖手宝更让人心定。
正低头核对着数字,一阵熟悉的引擎轰鸣破开风雪传来。秦宇轩抬头,看见一辆绿漆斑驳的班车,缓缓停靠在站台边。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先下来几个拎着公文包的干部。最后,一个身影让他目光顿住——
那是个穿着米色短款大衣的姑娘,肩挎洗得发白的黑帆布包,双手各拎一个用粗麻绳仔细捆好的鼓囊纸箱。她侧着身,小心翼翼地从踏板上往下挪。
雪花沾在她的发梢,旋即融成细密的水珠。秦宇轩望着她的眉眼,忽然与上月林书记来调研时,王阿姨偷偷塞给他的那张一寸照片重合了——照片里的姑娘穿着白大褂,梳齐耳短发,眉眼弯弯,竟与眼前人分毫不差。
“苏晓棠医生?”秦宇轩快步上前,不由分说接过了她右手的纸箱。箱子入手一沉,能隐约感到里面硬物的轮廓,“我是秦宇轩。路上辛苦,雪没耽误行程吧?”
苏晓棠显然没料到他能一眼认出自己,怔了两秒,才展颜一笑,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刘海:“秦县长?您比我想象中年轻。王阿姨还说,您总穿一件深灰棉袄,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她呼出的白气裹着暖意,“路上还算顺利,就是出省城堵了会儿。这箱是听诊器和烤灯,省医院库房调的闲置器械,我怕颠坏了,一路没敢松手。”
秦宇轩这才注意到她左手箱子上贴着的便签,红笔写着:“轻拿轻放,内有玻璃仪器”。他想去接她肩上的帆布包,却被苏晓棠笑着轻挡开:“秦县长,不用。这包里是防疫手册和笔记本,纸页东西,我自己拿着稳当,免得被器械磕破。”
这时,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鸣了声喇叭——司机老郑已将车悄无声息地滑近。两人合力将纸箱安置进后备箱,秦宇轩仔细检查了麻绳是否牢固,才关上箱盖,又顺手替她拂去大衣肩头的积雪。
车厢里,小煤炉烘出融融暖意,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气。苏晓棠解下藏青色的围巾,仔细叠好放在膝上,又将帆布包轻置于腿边,拉开拉链的动作格外轻柔。秦宇轩坐在一旁,看着她取出一个边角磨损的蓝皮笔记本,忽然想起自己上次去省城开会,也是这趟班车,八小时路程,人挤得转不开身,他怀里揣着帆布厂的报表,一路神经紧绷。苏晓棠一个姑娘家,带着这许多东西,这一路颠簸,辛苦可想而知。
“秦县长,您看这个。”苏晓棠将摊开的笔记本递过来。纸页上蓝黑两色笔迹交错,蓝色记录,黑色绘制着简明的表格,“车上没事,我把王阿姨说的康南情况整理了整理。她说红星乡老人多,冬天关节炎患者扎堆,烤灯送过去正是雪中送炭;李家坪乡离县城远,老百姓看病得走十几里山路,我想能不能先设个临时诊疗点,每周派村医坐诊两天……”
秦宇轩接过笔记本,指尖触到纸页上残留的微温,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涌上心头。他翻看着,每个乡镇需求后都画着小问号,等待确认;几页纸上还贴着从报纸剪下的基层医疗帮扶政策,红笔圈出了重点。
“你想得比我周全。”秦宇轩抬起眼,目光里带着赞许,“就按你说的办。下午我们先去红星乡,老院长上周还念叨,有位老太太因没烤灯,关节炎犯了下不了床。”
苏晓棠眼睛一亮,立刻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打印稿:“我还带了省医院内科主任整理的冬季保暖手册,通俗易懂,还配了图,正好给乡亲们分发一下。”
秦宇轩接过手册,翻看那图文并茂的内容,心中了然这背后的细致考量。王阿姨这桩“牵线”,此刻看来,远不止是个人情谊,更像是为康南的民生保障,请来了一位专业的“送炭人”。
吉普车缓缓启动,驶离车站。窗外,雪仍未止,白杨树裹着素装,如沉默的哨兵屹立原野。
秦宇轩看着身旁认真整理手册的苏晓棠,忽然忆起自己初到康南时的模样,也是这般怀揣计划,想为这片土地扎扎实实做点事情。他转头望向窗外,积雪覆盖下的麦田看似沉寂,却正蓄积着力量,只待春来,便能破土而出,孕出沉甸甸的麦穗。
“对了秦县长,”苏晓棠想起什么,从帆布包侧袋摸出一颗用糖纸包裹的奶糖,递过来,“王阿姨说您一忙起来就忘了吃饭,让我带包糖,饿了好垫垫。”
秦宇轩接过糖,剥开糖纸,甜意在舌尖化开,一路暖到心底。他笑着道:“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王阿姨。有你来帮忙,康南的医疗帮扶,一定能更快落到实处。”
苏晓棠点点头,将笔记本仔细收好,目光投向车窗外渐行渐远的城区。
雪地里,路灯次第亮起,宛如一颗颗温润的星辰,在苍茫暮色中指引着前路。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将与身旁这位年轻的县长一道,在这片土地上,为百姓的健康与期盼,一步一个脚印,踏出一条坚实而温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