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那日的辉煌与喧嚣，那响彻云霄的“万岁”之声，那令人窒息的繁文缛节，如同一场绚丽而疲惫的幻梦，随着典礼的结束而迅速褪色。当最后一波谢恩的官员退出宫门，当太极殿内外重新归于沉寂，现实便如同一桶掺杂着冰碴的冷水，毫不留情地当头浇下，让武泽苍瞬间从那种被权力光环笼罩的眩晕感中清醒过来，直面这九五尊位背后，冰冷而坚硬的实质。
太极殿的侧殿，已被紧急布置成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书房（原有的御书房因靠近被焚的乾元殿，尚在清理和风水评估中）。殿内烛火通明，数十盏精美的宫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与黑暗，却也映照出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忙碌与压抑。武泽苍早已换下了那身华丽沉重、几乎要将他脊柱压弯的玄衣纁裳和十二旒冕冠，穿着一件相对简便、但仍以明黄为底、绣有暗龙纹的常服。然而，他眉宇间凝结的愁绪与紧蹙的眉头，却比穿戴那身正式礼服时，要深刻得多，也真实得多。
他的目光，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愕，牢牢锁定在面前那张宽大、由名贵紫檀木打造、光滑如镜的御案之上。御案之上，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没有象征性的祥瑞贡品，取而代之的，是两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影都吞没、散发着浓郁墨香与纸张特有气味的“山峰”——奏折之山！
左边一座，明显更高，也更显杂乱。那是来自帝国疆域内四面八方、行省、州、府、县各级官员呈报上来的政务奏疏。奏折的封面颜色、材质因官员品级和地域不同而略有差异，但堆积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庞杂而沉重的压迫感。他随手拿起几本翻看，内容可谓包罗万象，事无巨细：有某地巡抚洋洋洒洒数千言，详细汇报去岁秋收情况及今春粮价平稳，末了不忘恳请朝廷拨款修缮年久失修的官仓；有某边关守将用简练却带着烽火气的笔触，汇报小股草原残匪骚扰边境，已被巡边将士击退，斩首几何，缴获几何；有江南某知府痛心疾首，弹劾当地一位勋贵后代纵容家仆横行乡里，强占民田，致人死伤；有河道官员紧急上奏，言某处黄河堤坝出现管涌险情，需紧急征调民夫、物资加固；甚至还有偏远小县的县令，为辖区内出现“祥瑞”（如双穗嘉禾）而上表歌功颂德，并委婉请求减免本县明年部分赋税……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从天文地理到鸡毛蒜皮，似乎这庞大帝国肌体上的每一次细微搏动、每一处毛细血管的阻塞或畅通，最终都要汇聚到这张御案之上，等待着他这个刚刚坐上龙椅的皇帝，用那支朱红色的御笔，来做出最终的裁决与批示——此之谓“批红”。
右边一座，相对整齐，但分量丝毫不轻。这里面主要是各类谢恩表、贺表（恭贺新皇登基）、以及朝廷中枢各部门，如吏部关于官员升迁调动的履历档案和初步意见、户部关于财政预算和税收的章程草案、兵部关于军队整编和军械调配的请示、工部关于大型工程规划的方案等等。这些文件，同样需要他审阅、用印（盖上皇帝玉玺），方能生效，付诸实施。
而眼前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数量，还仅仅是他登基之后，因为大典和后续一系列仪式而积压了短短几日的量！侍立在一旁、头发花白、在宫中服侍过前朝皇帝的老太监，见新帝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用那特有的、带着恭顺与提醒意味的尖细嗓音低声禀奏：“陛下，此乃三日来积压之紧要奏疏及文书。依……依先帝时旧例，若逢太平年月，每日需陛下御览并批示之奏章，通常……是眼前这些的……两倍乃至三倍之数。若遇战事或大灾之年，则……犹有过之。”
老太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武泽苍的心上。每日……两到三倍？！他几乎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这庞大的帝国机器，难道就是依靠这样海量的文书和皇帝个人的精力来维持运转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事情总要开始做。他拿起那支特制的、笔杆镶嵌着金丝、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朱笔，感觉入手竟比战场上握过的刀剑还要沉重几分。
他随手从左边那座“山”的山巅取下一本奏折，是江南行省一位知府所上。内容先是花了大半篇幅歌功颂德，颂扬新皇即位如“日月重光，泽被苍生”，然后才切入正题，汇报今春粮价平稳，百姓安居，最后委婉提出府库官仓多有破损，请求朝廷拨款五万两白银用以修缮。武泽苍皱了皱眉，对于这种套话连篇的奏章有些本能的反感，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略一思索，在奏折末尾空白处，用朱笔批下一行小字：“知道了。着户部核议具奏。”——意思是朕已阅知此事，具体如何办理，交给户部去审核讨论，拿出方案再来汇报。
放下这本，又拿起下一本。这是北疆一位镇守将军的军情急报，言称有小股原去罗金汗部的溃散骑兵，纠结在一起，试图越过边境劫掠，已被巡逻部队发现并击溃，斩首三十余级，己方轻伤数人。武泽苍提起朱笔，批道：“将士用命，甚好。着兵部依例叙功嘉奖，并饬令各边关严加戒备，勿使蛮骑滋扰。”——肯定了将士的功劳，要求兵部按规矩奖励，并提醒各边境加强警戒。
再下一本，是一位监察御史的弹劾奏章，言辞激烈，直指京城一位颇有根基的侯爵，纵容其家奴在京郊庄园横行不法，强占民田数百亩，逼死佃户数人，地方官府慑于其权势，不敢深究。看到这里，武泽苍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涉及开国勋贵之后，盘根错节，处理起来尤为棘手。他沉吟片刻，批道：“风闻奏事，亦需实证。着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同，核查具奏。若情况属实，严惩不贷；若系诬告，反坐其罪。”——将皮球踢给了专业的司法监察部门，要求他们联合调查，拿出证据再说。
一开始，他还试图秉持着一种负责任的态度，仔细阅读每一份奏折的内容，结合自己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和超越时代的见识，给出相对合理、有针对性的批示。他努力分辨着哪些是实情，哪些是套话，哪些是官员在推诿责任，哪些是真正需要关注的民生疾苦。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由日暮西山变为浓稠的墨蓝，繁星开始点缀夜空，殿内的烛火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武泽苍很快就绝望地发现，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奏折的数量太多了！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刚刚移走一小摞，很快又有新的被内侍小心翼翼地补充上来，那两座“山”的高度，似乎并未有明显的降低。许多奏折行文冗长拖沓，充斥着“伏惟”、“圣鉴”、“犬马之劳”之类的虚词客套，真正有价值、需要决策的核心信息，往往被淹没在大量毫无意义的辞藻之中，需要他费力地去筛选、提炼。而且，这些奏折所涉及的专业领域极其广泛，从农田水利、漕运仓储，到刑名律法、军事布防，再到科举选士、外交礼仪……他即便拥有超越时代的视野和知识结构，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成为所有领域的专家。许多专业性的问题，他只能依靠奏折本身的描述和朝廷既有成例来判断，或者像之前那样，将问题发回给相应的专业部门去处理。
更让他感到无力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大部分的批示，其实都是一种程式化的操作。“知道了”、“着某部议奏”、“依例而行”……这些朱批，更多像是一种盖章确认，将决策权和责任，很大程度上下放给了庞大的官僚体系。皇帝的作用，似乎更多体现在对重大人事任免、战略决策、以及最终裁决权的把控上，而对于日常琐碎的政务，他更像是一个最高级别的审核员和监督者，而非事必躬亲的执行者。这种认知，与他穿越前想象的、皇帝一言九鼎、乾纲独断的权力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偏差。
时间在朱笔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中飞速流逝。窗外的星光逐渐黯淡，东方天际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殿内值守的太监和宫女们换了一班，动作轻得像猫一样，生怕打扰到正在“勤政”的新皇。
武泽苍只觉得双眼干涩发胀，仿佛揉了沙子进去，看奏折上的字迹都开始有些模糊重影。长时间保持坐姿，握着朱笔的右手手腕传来阵阵酸痛，脖颈和肩膀更是僵硬得像块石头。精神上的疲惫远比肉体更甚，那种被海量信息淹没、却又难以真正深入解决问题的挫败感，以及意识到自身权力在具体事务上其实存在巨大局限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批阅的速度越来越慢，有时提起笔，对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却久久无法落下。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涣散。脑海中，那盛大登基典礼上的山呼万岁声，似乎还在隐约回响，但与眼前这枯燥、疲惫、仿佛永无止境的案牍劳形相比，那辉煌的一刻，竟显得如此虚幻和不真实。
他不由得想起穿越前，自己作为一个普通大学生，虽然也有学业压力，但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坐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对着堆积如山的、关乎无数人命运的文书，绞尽脑汁，却仍感力不从心？这龙椅，这江山，难道就是要日复一日地，消磨在这无尽的文书往来和程式化的批示之中吗？
他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闭上酸胀的双眼，用指尖用力揉捏着鼻梁两侧的晴明穴，试图驱散那浓重的疲惫感。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他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里摆放着一封尚未开启的、来自东南前线的军报，是关于大皇子武泽宇残部动向的最新情报。与那些繁杂的地方政务相比，这种明确的、亟待解决的军事威胁，反而让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清晰”。
天，快亮了。而属于永初皇帝武泽苍的、真正的“工作”，似乎才刚刚开始。这案牍劳形的滋味，初尝便已如此苦涩沉重，未来的漫漫长日，又该如何应对？他望着窗外那逐渐亮起的天色，心中没有答案，只有一片茫然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