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京城,雪后初霁。从清晨起,宫墙内外就飘着淡淡的松烟香与浆洗绸缎的皂角味,太液池的冰面反射着细碎的日光,连空气里都裹着几分年节特有的热闹。苏清鸢坐在前往皇宫的马车里,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样——这是李氏前几日连夜赶制的新裳,宝蓝色的缎面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领口处缀着两颗圆润的东珠,是李嬷嬷特意从私藏里挑出来送她的,说“宫宴上穿,才不失体面”。
“姑娘,太和殿快到了。”车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伴随着马蹄踏过积雪的“咯吱”声。苏清鸢深吸一口气,抬手理了理鬓边的赤金点翠发簪,这才掀开车帘下车。
太和殿广场早已被装点得焕然一新。数十盏朱红宫灯悬在汉白玉栏杆上,灯穗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将广场照得如同白昼;广场中央架着巨大的铜炉,里面燃着名贵的龙涎香,烟雾袅袅升起,与远处传来的编钟乐声交织在一起,衬得整个皇宫愈发庄严华贵。官员与家眷们身着各色朝服、华裳,按品级依次入场,衣袂翻飞间,玉佩相撞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
苏清鸢跟着太医院的同僚们走向指定席位。太医院的位置在广场东侧,靠近角落,虽不如王公贵族的席位那般显眼,却也能将整个广场的景象尽收眼底。她刚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就见身边的刘御医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苏医正,你看那边——那是靖王殿下的席位,听说今年靖王殿下立了大功,陛下特意让他坐在亲王区的首位呢。”
苏清鸢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顺着刘御医指的方向望去。广场北侧的王公区,数十张紫檀木桌案依次排开,桌案上摆放着鎏金餐具与精致的瓜果点心。而在最靠近太和殿正门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玄色亲王蟒袍的男子。
那男子正侧着身,与身边的镇国将军交谈。玄色蟒袍上绣着的金线在宫灯照耀下熠熠生辉,腰间系着玉带,悬挂着一枚白玉佩,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的身姿挺拔如松,即使只是坐着,也透着一股迫人的气场;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连垂眸听人说话时,眼睫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都带着几分熟悉的清冷。
苏清鸢手中的银质酒杯险些滑落,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才让她勉强稳住心神。是他——是去年在青溪山遇到的萧九!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去年深冬,青溪山大雪封山,她为了采一味治疗肺痨的草药,不慎被毒蛇咬伤,是萧九及时出现,用银针刺破伤口,为她吸出毒液;也是他,在她昏迷醒来后,留下那枚刻着雄鹰纹样的暖玉玉佩,说“日后若有难处,拿着它去京城找我”;他当时穿着月白色长衫,手指修长干净,为她包扎伤口时,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可眼底的沉静与此刻广场上的靖王,竟如出一辙。
“苏医正?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身边的年轻御医见她神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苏清鸢猛地回神,连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试图压下心中的慌乱。“没……没什么,许是刚才进来时受了点风寒。”她勉强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王公区。
此时,靖王恰好结束了与镇国将军的交谈,微微侧过身,目光无意间扫过广场东侧。苏清鸢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裙摆,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她不知道靖王有没有看到她,更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在青溪山被毒蛇咬伤的小医女。
直到耳边传来编钟乐声陡然拔高的声音,苏清鸢才敢悄悄抬头。只见皇帝与太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太和殿正门走出,坐上了广场中央的御座。宫人们立刻上前,为御座旁的铜炉添了新的龙涎香,烟雾缭绕间,皇帝抬手示意,宫宴正式开始。
宫女们端着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沿着汉白玉台阶缓缓走下,依次为各个席位上菜。肥美的清蒸鲈鱼泛着莹润的光泽,烤全羊上撒着金黄的孜然,八宝饭里嵌着蜜饯与莲子,还有各种造型精巧的点心,像一件件艺术品,让人不忍下筷。苏清鸢却没什么胃口,她机械地夹起一块点心,放在唇边,却尝不出任何味道,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王公区的方向。
靖王正端着酒杯,与对面的庆王说着什么。庆王笑得爽朗,靖王却只是淡淡颔首,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疏离。苏清鸢看着他的侧脸,心里乱糟糟的——他真的是萧九吗?若是他,为什么从未主动联系过她?若是他,为什么在宫廷夜宴上,她向他行礼时,他只是平静地颔首,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
“听说去年巫蛊案,就是靖王殿下查出来的,不仅揪出了郑贵妃宫里的人,还顺藤摸瓜,查出了背后勾结的官员,真是厉害。”身边的刘御医又开始低声议论,“而且靖王殿下常年在边关带兵,战功赫赫,陛下对他十分信任,说不定将来……”
后面的话,刘御医没有明说,却也足以让苏清鸢明白。靖王不仅是皇帝的第九子,还是手握兵权、功绩卓着的亲王,身份尊贵无比。而她,只是一个农家出身的医官,就算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又能有什么交集呢?
就在苏清鸢胡思乱想的时候,广场中央突然响起一阵欢快的乐曲,几位身着彩衣的舞姬轻盈地走上前来,开始表演舞技。舞姬们的裙摆如同绽放的花朵,旋转间,腰间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苏清鸢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舞蹈上,试图转移对靖王的关注。
可没过多久,她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飘向了王公区。这一次,靖王没有与人交谈,而是端着酒杯,目光平静地望着广场中央的舞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苏清鸢看着他的模样,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或许,他早就忘了青溪山的事,忘了那个被他救过的小医女,甚至忘了他留下的那枚玉佩。
就在这时,太后突然开口,声音透过广场上的传声筒,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清鸢,你过来一下。”
苏清鸢心中一紧,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向御座走去。她沿着汉白玉台阶,一步步靠近御座,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王公区——靖王也正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苏清鸢的心跳瞬间慢了半拍,她连忙低下头,躬身行礼:“太后,臣女在。”
“你今年为哀家调理身体,辛苦了。”太后拉过她的手,笑着说,“来,陪哀家喝杯酒,也沾沾年节的喜气。”
宫女连忙为苏清鸢递上一杯酒。苏清鸢接过酒杯,刚要道谢,就听到皇帝说道:“苏医正医术高明,不仅治好了太后的头痛,还为民间研制出感冒散、养胃丸等中成药,惠及百姓,是个难得的人才。靖王,你之前不是说军中士兵常有跌打损伤,缺少有效的药膏吗?正好可以跟苏医正多聊聊,看看能不能定制一些适合士兵使用的药膏。”
皇帝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清鸢与靖王身上。苏清鸢的脸瞬间涨红,她能感觉到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来自靖王。她鼓起勇气,微微抬头,正好与靖王的目光相遇。
靖王的眼神深邃,像寒潭一样,让人看不透情绪。可就在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苏清鸢似乎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连忙低下头,小声说道:“臣女……臣女随时愿意为军中效力。”
靖王看着她略显慌乱的模样,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好,改日我让人去太医院找你。”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苏清鸢的心里泛起了涟漪。她不知道靖王说的“改日”是客套话,还是真的有意与她谈论药膏的事。她只知道,刚才与他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的熟悉感,那是她在青溪山遇到萧九时,曾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温柔。
从御座旁退回来时,苏清鸢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她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后,才发现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身边的年轻御医凑过来,兴奋地说:“苏医正,您真是太厉害了!陛下都特意提到您,还让靖王殿下跟您合作,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
苏清鸢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黄酒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慌乱与期待——她不知道,这次除夕宫宴上的惊鸿一瞥,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也不知道,她与靖王之间,是否还会有更多的交集。
宫宴继续进行,广场上的气氛越来越热闹。官员们举杯畅饮,家眷们低声谈笑,舞姬们的表演也愈发精彩。可苏清鸢却始终无法完全投入,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王公区,看着那个身着玄色蟒袍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既期待又不安。
夜深了,宫宴渐渐接近尾声。皇帝与太后起身回宫,官员和家眷们也陆续起身告辞。苏清鸢跟着太医院的同僚们向外走,路过王公区时,她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偷偷看了一眼靖王的席位——那里已经空了,只剩下桌上未喝完的酒杯和残留的点心。
“苏医正,快走啊,再晚些,街上的积雪该冻住了。”同僚的声音传来,苏清鸢连忙收回目光,跟上众人的脚步。
走出皇宫大门,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苏清鸢才勉强清醒了几分。她抬头望向天空,一轮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月光洒在积雪的街道上,泛着柔和的光。她摸了摸怀中的暖玉玉佩,玉佩的温度透过布料传到掌心,让她心里多了几分安定。
或许,有些答案不必急于寻找;或许,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苏清鸢深吸一口气,转身坐上马车,向苏府的方向驶去。她知道,新的一年,一定会有新的挑战,也一定会有新的希望。而她,会继续坚守自己的初心,用心行医,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等待着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再次相遇的时刻。